夜已深，月西落。
王承恩返回乾清宫，他先是往暖炉中添了几块新的银骨碳。
紧接着又小心翼翼伺候朱明换上厚实的玄色常服。
做完这一切，王承恩走到角落躬身站着。
此时朱明走到御案后坐下，目光落在案头那方巨大的铜胎珐琅沙漏上。
细白的沙粒正从狭小的孔道中无声滑落，上方的沙粒一点点的减少，下方的沙粒不断的堆积。
他伸出手指，一下下地敲击着冰冷的案面，指尖下的奏章“贼酋李自成”那几个猩红的大字，在烛火下仿佛要滴出血来，与周奎那张油光满面的胖脸交叠浮现。
“王大伴。”朱明忽然开口，声音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罕见的、几乎微不可查的动摇。
“朕今日……是不是太急了？”
清洗内廷，恐吓勋贵，逼迫老臣，调兵遣将……一日之间掀起的惊涛骇浪，足以颠覆整个朝局。
要知道上述的每个行为都无异于在万丈深渊的钢丝上疾行，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闻此，王承恩心中一颤。
他看到皇帝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疲惫和那一闪而过的脆弱。
那是属于“朱明”灵魂在巨大压力下的本能反应。
但王承恩更明白此刻的退让意味着什么。
于是他连忙躬身，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与急迫，仿佛要唤醒皇帝的斗志：
“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如今局势危如累卵，贼寇环伺，朝堂之上……朽木为官，禽兽食禄，若非陛下今日以雷霆手段剜疮割腐，这大明江山……恐……恐真就……”
后面的话他没敢说出口，但那份沉甸甸的亡国恐惧已溢于言表。
朱明沉默着。
暖阁里只剩下炭火的噼啪声和沙漏沙沙的流沙声，如同命运在倒计时。
过了许久，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仿佛带着冰碴，也带走了最后一丝犹豫。
“你说得对，沉疴用猛药，乱世需重典，朕……没有退路了。”
此刻朱明眼中的动摇瞬间消散，重新被那坚硬如铁的意志覆盖。
“只是这药，还不够猛；这典，还不够重；内廷的脓血，还没流干净！”他猛地抬头，目光锐利如刀直刺王承恩。
“东厂那边的张云汉开口了吗？”这才是今夜的重头戏，内廷清洗能否扩大战果的突破口。
听闻此言，王承恩身体微微一震，脸上瞬间笼罩上一层执行命令的冷酷。
但在他的眼神深处却又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麻木与沉重。
“回陛下，张云汉熬不住刑，招了。”
“哦？”朱明眉梢微挑，身体微微前倾。
“御膳房虚报燕窝斤两，以霉烂陈货充数，年贪墨在两万两上下。”
王承恩的声音干涩，每一个字都像在念诵罪恶的账目。
“惜薪司克扣宫娥份例银霜炭，致去岁寒冬冻毙宫娥三十七人。”
说到“三十七”这个数字时，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
三十七条年轻鲜活的生命，在那些蛀虫眼里，不过是账簿上可以随意抹去的墨迹。
而朱明在听到三十七个宫女因被克扣银霜炭活活冻死时，他放在案上的手猛地攥紧成拳，就连指节都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狂暴的杀意充斥了整个暖阁。
冻毙宫娥三十七人！
这些畜生，他们不仅吸食帝国的血液，更是直接啃噬着这宫墙内最无助的生命。
他们的心怕是比这腊月的寒冰更冷，比山上的豺狼虎豹更恶。
“还有呢？”这三个字，似是从朱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无边的寒意。
“张云汉还供出，司膳监总管太监李春芳、掌印太监刘福的心腹随堂太监赵贵、内官监掌印王之心的心腹钱公公，以及惜薪司掌司太监马进忠……皆参与分赃！”
王承恩一口气报出几个名字，每一个名字背后，都代表着一股盘踞在内廷深处盘根错节的势力。
“至于他们所得赃银……大部分藏匿于张云汉位于崇文门外的私宅……据他供述，是藏在宅中厨房后院一口腌制酸菜的大缸之下。”
腌菜缸？
好一个藏污纳垢之地！
此时朱明眼中闪过一丝冰冷到极致的讥讽。
用最腌臜的器物，藏匿最肮脏的财富，这简直是上天对大明内廷最辛辣的讽刺。
“好，很好！”朱明怒极反笑，那笑声在寂静的暖阁里显得格外瘆人。
“王大伴，你做得很好，持朕手令找李若琏要人，立即去查封张云汉崇文门外的私宅。”
“还有给朕掘地三尺也要把腌菜缸砸开，把里面的银子一两不少地给朕抬到这里来，朕要亲眼看看，这些奴才的心到底有多黑，血到底有多冷。”
“朕要看看，这些银子够不够买回三十七条人命！”最后一句，几乎是朱明嘶吼出来，语气中带着无尽的悲愤与杀意。
“老奴……遵旨！”王承恩感受到皇帝那焚天煮海般的怒火，不敢有丝毫迟疑，深深一躬，迅速转身离去。
暖阁的门开合，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旋即又被厚重的门扉隔绝，独留下朱明一人在摇曳的烛火阴影中喘息。
此时他胃部又传来阵阵绞痛，只是这份痛苦被这滔天的怒意暂时压制。
他闭上眼，眼前仿佛浮现出那些在去年寒冬中蜷缩在冰冷角落里无声死去的年轻宫娥。
她们的绝望，她们的冰冷，她们的无声控诉，都在刺激着朱明的大脑神经。
与之相对的是周奎席间那虚伪的笑容、张云汉供词中冰冷的数字、王德化瘫软抽搐的身体影像。
这两者毫不相关的景象，却又在朱明的脑中不断交织重叠。
在这紫禁城金碧辉煌的表象之下，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都浸透了贪婪和罪恶。
不知过了多久，朱明缓缓的睁开眼，瞳孔深处那两点幽火燃烧得更加炽烈，也更加冰冷。
这就是王朝末世，一个人吃人的世界！
或许只有打破这层层枷锁，才有可能让大明在血与火中涅槃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