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太仓是什么地方?
那是天下钱粮汇聚之所,更是天下最污秽不堪、盘根错节的泥潭。
里面牵扯的利益如同巨大的蛛网,稍一触碰便是粉身碎骨。
让他这个国丈去清点督办,这哪里是重用,分明是把他架在熊熊烈火上去烤,去炙烤。
这皇帝是要他去做那捅破惊天窟窿、得罪满朝文武的出头鸟。
更要命的是……他自己这些年通过女儿的关系,在户部和太仓上下其手,捞了不知多少好处。
这笔账周奎自己最清楚,现在要他去太仓算账,这简直是送他去死。
“陛……陛下!”周奎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肥胖的身躯更是抖如风中残烛。
“老……老朽年迈昏聩,老眼昏花,不通钱粮庶务,恐……恐难当此重任啊!户部自有尚书、侍郎等能臣干吏,老朽……老朽实在不敢越俎代庖……”
“能臣?”朱明冷冷地打断他,目光如同万载寒冰铸就的锥子,刺得周奎体无完肤。
“朕看国丈就很‘能’啊,至少在‘体察圣心’、‘慷慨报国’这件事上,国丈的心思,活络得很嘛,此事就这么定了!”他不再看周奎那张瞬间变得灰败绝望的胖脸。
随之转向周皇后,语气稍缓了些:“皇后也乏了,早些安歇,朕还有要务要处理。”
说完,朱明毫不留恋地起身,在王承恩的陪同下,径直离开了这间看似温暖锦绣的坤宁宫。
留下周皇后看着自己父亲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最终这份感情化作唇边一声悲哀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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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暖阁。
门扉紧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唯余银骨炭在暖炉中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努力驱散着殿内的寒意。
然而这火光可以驱散寒冷,却驱不散朱明眉宇间那浓得化不开的阴郁与疲惫。
一想到周奎那张故作慷慨激昂、实则吝啬到骨子里的胖脸,那句轻飘飘的“捐三千两”,就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朱明心头。
与此同时,胃部的绞痛在寒流刺激下卷土重来,如同无数冰冷的细针在腹腔内搅动。
这具身体的孱弱,如同跗骨之蛆,时刻提醒着他时间的紧迫与现实的残酷。
周奎的表演,彻底碾碎了朱明心中最后一丝对历史人物的怜悯。
乱世沉疴?
不!
这是整个寄生在帝国肌体上的食利阶层,明朝已经烂至骨髓了。
剜掉王德化,只是切掉一颗最显眼的毒瘤。
像周奎这种人,还有千千万万盘踞在朝堂,在地方,在每一个可以吸食民脂民膏的角落。
他们就是帝国的脓疮,必须用最滚烫的铁,一寸寸烙掉。
“王大伴。”朱明的声音在暖阁之中响起。
“老奴在。”王承恩上前一步,弓身下腰。
“盯紧嘉定伯府。”
朱明声音低沉却字字千钧:“一只苍蝇飞出去,朕都要知道它去了哪家府邸,他库房里每一锭银子底下烙着什么印,朕都要一清二楚。”
这不再是警告,是死刑判决前的最后通牒。
“遵旨!”王承恩心头凛然,低声应命。
他太明白这眼神的含义了。
国丈完了!
皇帝眼里的杀意比对待王德化时更甚,更冷。
可若杀了国丈,皇后娘娘又该如何自处?
王承恩想出言提醒,可当看到崇祯皇帝眼中那冰冷的杀意,他终是没能说出口。
“下去吧,去做你该做的事情,朕只要结果!”
说完,朱明不再言语,缓步走向案牍。
至于王承恩也在行退拜之礼后,离开了乾清宫。
殿外的夜色越来越浓重,仿佛能吞噬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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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三更,东厂诏狱最底层。
这里隔绝了日月,只有墙壁上插着的火把在顽强燃烧,发出噼啪的爆响。
与之相伴的是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粪便的恶臭以及伤口腐烂的糜臭气息。
这些气味混合在一起,似是形成了一种令人窒息作呕的毒雾,压迫着诏狱的每一寸空间。
在一间狭窄逼仄的刑房里,火光跳跃不定,将人影扭曲成张牙舞爪的鬼魅。
光禄寺少卿张云汉已被剥去象征身份的官袍,仅穿着一件被血和汗浸透的白色中单。
此时他的双手被粗糙的麻绳反剪在背后高高吊起,绳索深深勒进肿胀的手腕。
而他脚尖勉强能点地,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坠在即将脱臼的肩关节上,使之痛苦不堪。
两名赤裸着上身、肌肉虬结如铁块的东厂番役,正面无表情地矗立在他两侧。
他们一人手中倒提着一条浸饱了盐水的牛皮鞭,鞭梢在火光下闪烁着油亮而危险的光泽。
另一人则把玩着一根细长、闪烁着幽冷寒光的三棱透骨钢针。
至于王承恩则坐在刑房角落唯一一张铁木太师椅上。
他手中,紧紧捧着朱明赐下的那方羊脂白玉镇纸。
镇纸温润的玉质此刻触手冰凉,那“受命于天,可既寿永昌”八个篆字,如同烙铁般烫在他的掌心。
暖阁里那个涕泪横流、忠心耿耿的老奴彻底消失了,此刻坐在这里的是东厂提督王承恩。
他是皇帝手中那把刀,那把必须饮血的刀!
此刻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近乎石化的冰冷。
“张公公。”王承恩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摩擦,在寂静的刑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冷酷。
“咱家再问你最后一次。御膳房每年采买上等官燕三千斤,这账目上的窟窿……是怎么填平的?”
张云汉浑身一颤,涕泪横流,嘶声哭喊:“王公公!王爷爷!饶了奴婢吧!奴婢冤枉啊,奴婢都是……都是按宫里的老规矩办事,那燕窝……那燕窝……”
“老规矩?”王承恩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用指腹缓缓摩挲着镇纸上冰冷的刻痕,声音陡然拔高。
“规矩就是让你虚报斤两,以霉烂陈货充数,一年贪墨雪花银两万两!规矩就是让你伙同惜薪司,克扣各宫主位、皇子皇女份例里的御用银霜炭,逼得那些没门路的小宫娥在去年那个滴水成冰的腊月,活活冻毙了三十七条人命!”
他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子,狠狠扎向张云汉:“张云汉,你好大的狗胆,你这是要冻死皇爷的骨血!冻死这紫禁城的主子吗?”
“说,除了你,还有谁?司膳监李春芳?掌印房刘福?还是内官监王之心?说……”
“没有,奴婢不敢,奴婢冤枉啊!”张云汉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挣扎,绳索深深陷入皮肉,勒出血痕。
王承恩不再看他,只是对着那手持三棱透骨钢针的番役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见此,那番役脸上露出一丝残忍的狞笑,一步上前,粗粝如同砂石的大手攫住张云汉的左手。
在张云汉杀猪般的惨嚎声中,那根闪烁着寒光的三棱钢针,对准了他左手小指指甲盖与皮肉相连的缝隙,缓慢而坚定的扎了进去。
“噗嗤……咯吱……”
钢针穿透皮肉、挤压骨骼的细微声响在死寂的刑房里被无限放大。
“啊!”
凄厉到超越人类极限的惨嚎瞬间撕裂了刑房的死寂。
张云汉的身体如同被投入滚油般疯狂地弓起、扭动,豆大的汗珠混合着鼻涕、眼泪如浆般涌出。
十指连心!
那钻心刺骨、直冲天灵盖、仿佛整个灵魂都被撕裂,让他瞬间崩溃。
“说!”王承恩的声音如同催命的符咒,冰冷地响起,不带一丝情感。
钢针在指甲缝里缓慢地转动、深入……张云汉的惨嚎变成了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
“我说,我说,求爷爷饶命,饶命啊!”极致的痛苦彻底碾碎了他的意志,他嘶声尖叫,语无伦次。
“是……是李公公,刘公公,还……还有惜薪司的马进忠,他们……他们都分了银子……银子就藏在……藏在奴婢崇文门宅子后院……那……那口腌冬菜的老……老酸菜缸底下!”
“那些银子都用油布包着……用油布纸包着,呜呜呜……”
王承恩眼中寒光一闪,他对着另一名持鞭番役使了个眼色。
“啪!”
浸透盐水的牛皮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抽在张云汉那只被钢针穿透、血肉模糊的小指上。
“啊!”又是一声非人的惨嚎。
张云汉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腥臊的尿液顺着裤管淅淅沥沥地淌下,混入地上的血污。
此时王承恩缓缓站起身,佝偻的身影在跳跃的火光下被拉得巨大而扭曲。
他走到如同烂泥般瘫软的张云汉面前,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方在血火映照下依旧温润的白玉镇纸。
他慢慢将镇纸收回了贴身的暗袋,那是个紧贴着心口的位置。
白玉镇纸冰冷的触感,仿佛能冻结他心中最后一丝属于“王承恩”的软弱。
随即他抬起头,对着守在刑房门口的番役,冷冷的说道:
“好好伺候张公公,我只要他活着,能说话。”
“至于别的,你们看着办吧!”
说完,王承恩离开了诏狱,返回了乾清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