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袍上的五爪金龙在明黄的云锦上张牙舞爪,金线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出刺目的光芒。
那象征着至高无上皇权的明黄底色如同无声的惊雷,在死寂的殿内轰然炸响。
王德化只觉得天旋地转,大脑更是一片空白。
他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嗬……嗬……”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怪响,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
这……这是栽赃!
这是赤裸裸的栽赃!
他根本没有什么樱桃斜街的私邸,更没有什么藏匿龙袍的佛龛。
这褚宪章……他竟敢……
极度的恐惧被滔天的愤怒冲垮。
王德化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疯虎,双目赤红似血,爆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不顾一切地扑向褚宪章。
“褚宪章,你这天杀的阉狗,你构陷咱家,咱家要生啖汝肉……”
然而他的身体刚刚离地,两侧的阴影中闪出两名早已埋伏多时的锦衣卫。
他们身着玄色夜行服,面容隐在兜帽的阴影下,唯有一双眼睛冰冷如寒潭。
那两人动作迅捷如电,一人的巨手如同捕兽夹般狠狠扣住王德化的琵琶骨,巨大的力量瞬间将他重新按跪在地。
另一人拿着一根浸油牛筋的短棒,顺势砸下,精准无比地砸在王德化的后腰脊椎连接处。
“咔嚓”一声,一道令人毛骨悚然的骨裂回荡在死寂的殿内。
“啊!”一声凄厉到非人的惨嚎从王德化喉咙深处迸发。
他全身的力量像是瞬间被抽空,脊椎处传来的剧痛如同海啸般淹没了他所有的意识。
他像一滩被抽掉骨头的烂泥瘫软下去,身体剧烈地抽搐,口中更是涌出带着血沫的白涎。
王德化的意识逐渐消散,在昏迷的前一刻,他眼中似乎有了点明智。
是……是陛下要杀他,是……
可惜王德化明白的太晚,可就算他能提早预料又如何。
太监本来就依附于皇权,皇帝要他死,那他也只能死。
此时朱明冷漠的注视着地上渐渐失去声息的王德化。
“将此乱臣贼子曝尸东华门,传谕内外二十四衙门、皇城诸卫:凡直视此人者,与之同罪,夷三族!”
“遵旨!”
两名锦衣卫如同拖拽死狗般,毫不费力地将脊椎已断的王德化架起,拖向殿外。
褚宪章面无表情地捧起那件象征着死亡与清洗的龙袍,一言不发的跪在那里,等候着眼前这位帝王的命令。
沉寂许久,朱明缓缓开口:“去抄了王德化的私邸。”
像王德化这种位高权重的太监,在宫外有不少处私邸。
那些地方不是用来住的,而是用来隐匿贪墨来的钱财。
“谨遵圣上旨意。”褚宪章捧着龙袍,恭敬叩首,然后躬着身退出了大殿。
殿门轰然关闭,隔绝了内外。
偏殿内,重归死寂。
朱明站在原地,看着地上那滩尚未完全凝固的血污。
胃部的绞痛似乎被这更强烈的感官冲击压制,只余下一片空茫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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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如墨,覆盖在紫禁城巍峨的宫殿群上。
当夕阳的最后一抹残红被无边的黑暗吞噬,整个皇宫似乎变成了鬼域。
寒风在空旷的宫道间尖啸穿梭,发出如同万千冤魂哭嚎的呜咽。
然坤宁宫正殿内却灯火通明,暖炉散发着融融热意,金丝楠木的家具泛着温润的光泽,与殿外的肃杀阴寒形成了巨大反差。
在一根根巨大的蟠龙金柱下,一张紫檀木嵌百宝的八仙桌上摆满了珍馐美馔:热气袅袅的极品血燕盏、油光红亮、片得薄如蝉翼的烤鹿脊、碧绿欲滴的翡翠虾仁、还有一壶温在暖窠里的陈年女儿红。
周皇后端坐主位,身着杏黄缂丝凤穿牡丹常服,头戴衔珠点翠金凤冠,面容端庄依旧,只是眉宇间锁着浓得化不开的忧虑。
她努力维持着母仪天下的仪态,但握着象牙箸的指尖却微微颤抖,泄露了内心的不安。
坐在下首的,是嘉定伯周奎。
他年约六旬,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油光水滑,穿着一身簇新的绛紫色织金蟒纹貂裘常服,面皮红润饱满,此刻正眯着眼睛,一脸享受地啜饮着一盅热气腾腾的雪蛤炖官燕。
他是周皇后的生父,凭着女儿一步登天,从苏州一个算命、行医的破落户摇身变为大明国丈,享尽泼天富贵。
“陛下驾到!”殿门外传来太监尖细悠长的传报。
周皇后连忙放下玉箸,起身相迎,眼中带着掩饰不住的关切。
周奎也慢悠悠地放下炖盅,拿起丝帕擦了擦油光光的嘴角,在起身的同时,脸上瞬间堆砌起恰到好处的恭谨笑容。
朱明在王承恩的搀扶下走了进来。
此时他已穿上厚底云龙纹锦缎棉靴,但脸色依旧苍白如纸。
尤其是其眉宇间凝结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丝尚未散尽杀伐戾气。
他瞥了一眼桌上琳琅满目的珍馐和笑容可掬的周奎,心中冷笑:这老饕餮,怕是刚从哪个销金窟里剔着牙出来,嗅到宫里的血腥气,便来探风向了。
“臣妾(老臣)恭迎陛下。”周皇后和周奎同时行礼。
“平身,家宴而已,毋需拘礼。”朱明声音沙哑,走到主位坐下。
紧接着他的目光扫过周奎那张红光满面、几乎要溢出油来的胖脸。
“国丈今日容光焕发,看来这京城的‘宵小’并未惊扰国丈雅兴。”
周奎笑容可掬,连忙躬身,肥硕的肚腩几乎要顶到桌沿:“托陛下洪福,老朽这把老骨头还算硬朗。”
“只是听闻近日京城内外,颇有些鼠辈流窜,谣言惑众,搅扰得圣心不宁,老朽这心里实在是七上八下,食不甘味!”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镶金象牙箸,精准地夹起一片最肥厚的鹿脊肉,送入嘴中,闭目咀嚼。
油脂顺着花白的胡须淌下,滴落在华贵的貂裘上,显得无比满足。
“陛下,您是真龙天子,万乘之尊,龙体安康才是社稷之福,至于那些跳梁小丑……”
他放下玉箸,胖脸上挤出恰到好处的愤慨:“自有骆养性、李若琏这些忠肝义胆的国之干臣去料理。”
“陛下您就该放宽心,该用膳时用膳,该安寝时安寝,这天塌不下来。”
“若陛下需要,老朽不才也愿竭尽绵薄,为君分忧!”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紧接着便做出一副痛心疾首、忧国忧民的神色。
下一瞬,他的声音拔高,带着一种刻意表演的悲壮:“值此国家艰难,府库空虚,将士们嗷嗷待哺之际……老朽虽家无恒产,但身为皇亲国戚,深受国恩,自当以身作则,率先垂范!”
“老朽愿倾尽所有,捐出家中积蓄白银三千两,助朝廷充作军饷,以表老朽一片赤诚报国之心!”
说到“倾尽所有”和“三千两”时,周奎脸上的悲壮更甚,仿佛剜肉剔骨般痛苦。
“三千两?”朱明尚未开口,一旁的周皇后却忍不住失声低呼,美眸中瞬间溢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深深的羞愤。
她太了解自己这位父亲了!
嘉定伯府这些年倚仗皇亲身份,巧取豪夺,富可敌城,光是京城最繁华地段的铺面就有数十间。
田庄、当铺、船队更是遍布江南!
三千两?
这简直是对朝廷的侮辱,更是对此刻在血火中挣扎的皇帝夫君最恶毒的嘲讽。
看着周奎那张故作慷慨激昂、实则令人作呕的胖脸,以及听到捐献“三千两”的“巨款”后,朱明心中一股莫名的邪火猛地从丹田窜起,直冲顶门。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当场掀翻这满桌的珍馐。
史载,李自成破京后,从这老狗家里搜刮出的现银达五十三万两,还有堆积如山的珍宝古玩、绫罗绸缎,两者合计近百万两之多。
现在他竟有脸在自己面前,用这打发叫花子的三千两来装腔作势。
朱明强行压下喉头翻涌的腥甜和掀桌的冲动,脸上却骤然浮现出一丝极其古怪的笑容。
这笑容里的讥诮浓得几乎化为实质,看得周奎心头一寒,以至于肥脸上的笑容都有些挂不住。
“哦?国丈竟有如此拳拳报国之心,愿捐三千两助饷?”朱明的声音平静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海。
“好!甚好!国丈果然是大明柱石,忠君体国的楷模,堪为天下勋戚之表率。”说完朱明抚掌,语气竟带着一丝“嘉许”。
被皇帝这突如其来的“嘉奖”弄得一愣,周奎心头非但没有半分喜悦,反而有股不祥的预感。
他连忙挤出一个谦卑的笑容:“陛下谬赞了,老朽愧不敢当,这不过是……”
朱明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话锋陡然一转:“既然国丈如此忧心国事,心系太仓府库,那明日……就请国丈屈尊亲自去户部衙门坐镇督办。”
“记得带上你府上最精干的账房先生,替朕好好清点一下太仓的库底,看看这诺大的朝廷,到底还剩下几枚铜钱,也好让国丈的‘报国之心’与‘倾尽所有’钱财落到实处。”
清点太仓库银?坐镇户部督办?
周奎脸上的笑容如同风干的面具寸寸龟裂,露出了无法掩饰的惊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