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守义俯身,捡起了那把掉在地上的紫木算盘,用袖子一遍又一遍,仔仔细细地擦拭着算珠和边框。
他没有坐回去。就那么站着,修长的手指在算盘上拨弄起来,噼啪的脆响后,又猛地停下。
“府库三百块,加平夫子二百块。”他抬起头,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共计,五百块下品灵石。”
“凝神花!”
三长老干瘦的身体倏地一抖,声音嘶哑。
“我前日才去坊市的百草阁问过,有一株品相极佳的凝神花,他们开价……四百五十灵石!够了!够了啊!”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这几个字,让整个议事厅的空气都灼热起来。
族长筑基。
这个念想,几十年了,又痛又痒,不敢去碰,此刻却被摆在眼前。
三长老激动得脸膛发紫,他霍然起身,对着主位的陈道玄一揖到底。
“族长!不能再等了!”
“麒麟子出世,夫子解囊,这都是老天爷在推着我们陈家走!机不可失,时不我待!我们必须倾尽所有,助您筑基!”
他的话,让厅内大半的长老都跟着站了起来,每个人的呼吸都变得粗重。
然而,那五位刚刚测出灵根的孩子的父母,方才的感激和喜悦还挂在脸上,此刻却僵硬得可笑。
他们都懂三长老的意思,从家族大义上,这是唯一的活路。
可那也意味着,他们的孩子……那刚刚被点亮的仙途,又要灭了。
所有人的视线,都压在了主位的陈道玄身上。
他能感受到那些灼灼的期盼,也能看见那几位父母脸上死灰般的哀求。
这份分量,比他修行至今遇到的任何瓶颈都要沉重。
赌上整个家族的存亡,赌上六个孩子的未来,去换自己一个不到三成的机会……
他修的道,过不去这道坎。
陈道玄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他看向了那个始终沉默的二长老。
“守义。”
他的嗓子干得像在吞沙子。
“这笔账,你怎么算?”
陈守义看着他,许久没有作声。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毫不犹豫地赞同三长老。可他却伸出手,将那把紫木算盘,轻轻地,放回了桌上。
“族长。”
陈守义声音很平静。
“这笔账,算盘算不了。”
他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赌,您一旦失败,我陈氏百年基业,一夜清空,人心散尽,再无可能。不赌,用这五百灵石养着六个孩子,我们龟缩青竹山,能熬二十年,还是三十年?周边的豺狼,可都盯着我们这块肥肉,没有筑基坐镇,又能熬到几时?”
一番话,不带任何感情,却比任何利刃都锋利。
赌是立刻死。
不赌是慢慢死。
议事厅再度陷入死寂,比上一次更加压抑,更加令人窒息。
这是一条看清了所有分岔路,却发现每一条都通往悬崖的绝路。
“咳咳。”那声熟悉的轻咳又响了起来。
陈年拄着竹杖,颤巍巍地站起身,他没有去看任何人,只是视线落在陈道玄身上。
“道玄,我问你,你为何要筑基?”
这个问题,让陈道玄一愣,随即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铿锵。
“回夫子!道玄所求,非为一人长生,是为我平阳陈氏,在这洛云山脉,争一片立足之地,护我族人,百年安宁!”
这番话,是他修道至今,最本真的愿力。
“好一个百年安宁。”陈年点了点头,随即,转向了那五位面如死灰的父母。
“我再问你们,你们盼着孩子踏上仙途,又是为了什么?”
那位之前曾为儿子仗义执言的中年修士,挺直了胸膛,大声回应。
“回夫子!就盼着他们将来能有大本事,能为家族出一份力,能……能护住我们这些没本事的爹娘!”
“你们看。”
陈年的拐杖在地上轻轻叩了叩。
“族长的道,是护着全族。你们的愿,是盼着孩子能为全族尽力。这本就是一条路,一回事,怎么就成了两难之选?”
他的一番话,让陈道玄和那几位父母都怔住了。
“所以,族长筑基,不是抢了孩子们的仙缘,而是为他们的仙缘,铺上一块最硬的基石。没有这块基石,他们的路,能走多远?”
陈年顿了顿,声音陡然变得郑重。
“道玄,老夫提议。你,当着全族人的面,立下血契。若你筑基功成,陈氏所得的第一笔巨大收益,必须优先设立‘育才堂’,将这六个孩子,包括玄儿在内,所有用度由家族一力承担,直至他们筑基!此誓,天地为证,宗祠为鉴!”
这个提议,石破天惊!
它不再是口头承诺,而是一份用修士道心和血脉立下的契约!
陈道玄眼里的犹豫瞬间烟消云散。
他没有半分迟疑,并指如剑,在掌心一划,逼出一滴精血,当众喝道。
“我,陈道玄,在此立誓!”
他将平夫子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一遍,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法力,在议事厅内回荡。
最后,那滴精血“嗡”的一声,化作一道血色符文,烙进了一张空白的符纸。
“我等,愿倾尽所有,助族长筑基!”
那五位父母,在看到血契生成的那一刻,再也按捺不住,齐刷刷地跪倒在地,再无半分动摇。
他们这一跪,让厅内所有修士都站了起来,对着陈道玄一揖到底,齐声高喝。
“愿助族长,成就大道!”
这一刻,那五百块灵石,不再是两难的抉择,而是全族人共同的信念。
族会散去。
陈道玄与陈守义即刻动身,准备前往百里外的坊市,求购凝神花。
临行前,陈守义特地绕到了陈年的院前。
他没有进门,只是隔着那道半旧的篱笆,对着那间小小的学堂,深深地鞠了一躬。
而后转身,步履再无一丝迟滞地离去。
陈年站在窗边,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直至消失在山林的尽头。
他缓缓收回视线,那双苍老的眼中,没有喜悦,反而多了一丝深沉的忧虑。
“爷爷。”
角落里,一道稚嫩的声音响起,是陈玄。
他不知何时醒了,正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望着他。
“族长他们,能买到花吗?”
陈年慢慢走过去,伸出干枯手,揉了揉孙儿的头发。
“买不买得到,不打紧。”
老人家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
“买到了,才真是麻烦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