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了三日,淅淅沥沥。
宗祠前,一辆样式再普通不过的青篷马车已然备好,车轮深深陷入泥泞之中。密室之内,陈阳依旧在昏睡,经由老郎中施针放血,辅以草药调理,他周身的气息虽已平稳绵长,但体表那层混杂着腥臭污血的黑痂尚未完全脱落,整个人如同包裹在一个丑陋的茧中,等待着破茧之日。
刘云守在丈夫床前,又看看门外将要远行的儿子,双眼红肿,一夜未曾合眼。
送别没有族人围观,亦无长篇叮嘱,只有陈年、刘云与陈玄三人,立于凄风冷雨的屋檐之下。
刘云强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蹲下身,为陈玄最后整理了一次被雨水打湿的衣领。她将一个缝得密密实实的粗布包裹塞入他怀中,那里面,是两件换洗衣物,几块用手帕包好的碎银,还有她连夜守着灶火烙,此刻已经冷硬干涩的麦饼。
她的声音哽咽着,反复叮嘱的,无非是“天冷了要记得加衣裳,要是饿了,就把饼子泡软了吃……”这些最朴素,也最无力的话语。
陈年将一个半旧的木盒交到陈玄手中,木盒入手微沉,里面只有一本凡俗蒙童开蒙用的《孝经》,和一枚用红绳穿着的,质地再普通不过的平安玉扣。
他没有多言,只是用那双老眼,深深地、静静地看了孙儿一眼。那眼神之中,有不舍,有期许,更有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重与托付。
陈玄接过木盒,小小的手紧紧攥着。他沉默了片含,忽然松开母亲的手,退后两步,对着含泪的母亲和面容平静的爷爷,郑重其事地跪了下去。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额头,重重地叩在湿冷的青石板上,一叩,再叩,三叩。
没有哭闹,没有言语,只有额头与石板碰撞声,磕完头,他利落地站起身,再不看二人,转身便登上了马车。
“驾!”车夫一声吆喝,马鞭在空中甩出一个清脆的响。
车轮辘辘,碾过泥泞,缓缓驶出那道在战火后新立的简陋山门。陈玄端坐车中,掀开车帘一角,看着那座熟悉的青竹山,在连绵的雨雾中渐渐模糊,最终化作一道淡青色的剪影,消失在天际。
他默默地收回目光,打开那本《孝经》,却并未去看书上的字句,而是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了那块已有些许体温的青铜阵盘,用指尖细细摩挲着上面玄奥繁复的纹路。
马车行出百里,便彻底进入了凡俗地界。雨收日出,官道之上,人烟渐渐稠密。陈玄第一次见到那般熙熙攘攘的集市,看到货郎挑着担子高声叫卖,看到捏糖人的小贩灵巧的双手下转瞬便成型的飞禽走兽,看到耍猴戏的艺人敲着破锣引来满堂喝彩。
他眼中那份属于孩童的好奇与欣喜,终于暂时压过了离别的伤感与沉重的宿命。
在车队后方约莫十里开外,两名扮作行脚商,风尘仆仆的中年汉子,始终不远不近地缀着。
他们是先前陈阳安排的族人修士。
七日之后,车队抵达大楚王朝的繁华州府——济州城。
此地舟车辐辏,商贾云集,远非平阳镇可比。为采买补给,车队在此停留一日。陈玄在一名寡言护卫的陪伴下上街,很快便被一阵震天的喝彩与激昂的锣鼓声吸引了过去。
循声望去,前方是一座气派非凡的三进门楼,黑漆金字的牌匾上,龙飞凤舞地书着四个大字——镇远武馆。
此刻,武馆门前的青石广场上,早已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只见场中,一名二十出头的青年手持三尺青锋长剑,他剑眉星目,一身白色劲装,气度颇为不凡,正是那踢馆之人。
而在他对面,则站着一个身材中等,面容黝黑,瞧着约莫四旬的汉子。那汉子神情木然,手中握着一对形态怪异、通体乌黑的短兵,形似双钩,却又在内侧多出一道月牙般的利刃,正是江湖中极为少见的子午鸳鸯钺。
只听“铛”的一声锣响,战斗骤然开始。持剑青年长啸一声,剑法大开大合,剑光闪烁不定,时而如灵蛇出洞,时而如猛虎下山,一套剑法舞得是风雨不透,势如游龙,引来周遭围观群众一阵又一阵的叫好。
然而,人群中的陈玄却看得眉头紧锁。在他那经过阵法启蒙的眼中,这华丽的剑招虽看似威猛,但破绽极大,每一次回气转圜,都空门大开,若非对手留情,早已败了十次。
反观那手持鸳鸯钺的黝黑汉子,自始至终,双脚不离方寸之地。他双钺一前一后护在胸前,一为格挡,一为反击,招式简练到了极致,没有任何一个多余的花哨动作。
他不出手则已,每一次出手,都是贴身短打,双钺如附骨之疽,直逼对方握剑的手腕、咽喉、下阴等要害,步步都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实用与杀气。
那持剑青年久攻不下,脸上已现急躁之色,他猛地爆喝一声,使出了压箱底的绝技,整个人拔地而起,携万钧之势从半空直刺而下,看似威猛无匹。
那持钺汉子却不退反进,在那剑尖即将及顶的刹那,他左手的钺“咔”一声清响,精准地格住了下劈的剑脊。
与此同时,他右手的钺顺着被格住的剑身一划而上,只听“噗”的一声轻微,利刃入肉的声响,已在那青年握剑的手腕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当啷!”长剑坠地,胜负已分。
持钺汉子缓缓收回双钺,甚至没有多看一眼那抱着手腕,脸色惨白倒地的青年,只是对着武馆那块金字牌匾,用一种毫无波动的声音冷冷道:“花架子,不堪一击。”言罢,他转身便要挤出人群离去。
陈玄的心,在这一刻被狠狠地击中了!他瞬间明悟:爷爷教给他的阵法,是“守”,是根基,是为整个家族撑起一片遮风挡雨的天;而眼前这种不求华丽、只求一击毙敌的武学,才是“护”,若是此等杀招,搭配上自己的阵法,让修法的修士瞬间变成凡人,不就是待宰的羔羊?!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之中,年仅六岁的陈玄挣脱了身旁护卫的手,小小的身影挤开人群,快步跑到那正要离去的持钺汉子面前,再次行了一个无比标准,无比郑重的跪拜大礼。
他仰着头,声音清脆而坚定,响彻全场:“前辈!请收我为徒!我想学这个!”
那持钺汉子,吴尽,低头看着这个衣着不凡,眼神却异常坚定的孩童,并未立刻扶他。他那双饱经风霜的眸子,在陈玄脸上打量了许久,并未问“你为何学武”,也未问“你父母是谁”,而是问了一个截然不同,却又直指核心的问题。
他的声音沙哑:“我这门功夫,练的是杀人技,入门第一课,便是见血。你这双细皮嫩肉的手,敢杀鸡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