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道玄思索。
杀?一个念头滋生。将那老奴千刀万剐!挫骨扬灰,方能泄他心头之恨。
可然后呢?恨意泄了,守义就能活过来吗?家族的裂痕就能弥合吗?
陈年那句“你想好怎么算了吗”一遍遍在他耳边回响。他渐渐明白,夫子问的,不是如何为陈守义复仇。复仇,是私怨。而他,是族长。
他要算的,是一笔给所有活着的陈氏族人看的账。他要立的,是一条给未来所有陈氏子孙遵循的规矩。
他心中的暴虐杀意,缓缓沉淀,他抬起头,对着那间小屋,无声地躬身一揖,而后转身,步履不再有丝毫迟疑,融入了更深的夜色里。
翌日,天光微亮。一道族长密令,从山顶传下。
“命:外事堂堂主陈阳,即刻率人,前往车马房,将管事陈伯及其家眷一并捉拿,押入宗祠,不得有误!三日后,于宗祠公审!”
陈阳拿着那份由族长法力亲笔书写的令符,这是他担任堂主以来,接到的第一桩,也是最见血的一桩任务。他没有退缩,只是默默地系紧了腰带,点了十名身强力壮的凡人族人,一言不发地朝着山下的车马房走去。
车马房里,一股草料与牲畜粪便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陈伯正佝偻着身子,给一匹老马梳理着鬃毛。
当陈阳带着人,将这小小的院落围住时,他没有半点惊讶,甚至没有回头。直到将最后一缕杂毛梳顺,他才直起身,浑浊的眼睛看向陈阳,平静地说道:“我那婆娘腿脚不好,孙儿还小,劳烦你们,慢着点。”
他伸出布满老茧的双手,任由绳索将自己捆上。从头到尾,没有一句辩解,没有一丝反抗。
他过于平静的态度,让陈阳心中那股因执行任务而提起的勇悍之气,莫名地化作了一股寒意。这不像是一个即将面临死亡的叛徒,更像是一个早已算好了自己结局的赌徒。
三日后,宗祠大门洞开。
祠堂之内,气氛肃穆得能听到彼此的心跳,族长陈道玄端坐正中,下方两侧,是三长老等一众炼气期修士,他们神情冷峻,目光如刀。更外围,是凡人族人中的长者与各房代表,他们跪坐在蒲团上,低着头,不敢言语。
宗祠正中央,陈伯,连同他那早已吓得瘫软的妻子,以及抱着一个六七岁稚童的儿子儿媳,齐齐整整地跪在那里。
这是平阳陈氏立族三百年,第一次,如此正式地,审判一名本家族人。
“陈伯,你可知罪?”陈道玄的声音,在空旷的宗祠内回荡,不带一丝感情。
“老奴,知罪。”陈伯头也不抬,声音沙哑。
陈道玄将云台仙门传回的玉简内容公之于众,铁证如山。当被问及动机时,陈伯终于缓缓抬起了头。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没有对死亡的恐惧,没有对富贵的贪婪,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哀。
他看向跪在身旁,那个正好奇地打量着四周梁柱的孙儿,一字一句地道出缘由:“黑木崖李家,未曾给过老奴一金一银。他们承诺的,是一颗‘引灵丹’。他们说,有了这颗丹药,我这唯一的孙儿,便能开启仙门,走上仙途,不必再像我这般,当一辈子喂马的奴才。”
引灵丹!
所有人都愣住了。那些凡人族人,看着那个懵懂无知的稚童,眼神变得无比复杂。对叛徒的憎恨与愤怒,依旧在胸中燃烧,可不知为何,却夹杂上了一丝他们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理解,甚至是……悲凉。
谁家没有孩子?谁不盼着自己的后辈能有灵根,能光宗耀祖?这份奢望,是刻在平阳陈氏每一个凡人骨子里的烙印。
就在这气氛变得微妙之际,一声苍老的咳嗽响起。陈年拄着竹杖,缓缓从角落走出。
他没有看陈伯,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沙哑地开口:“守义在世时,是个顶会算账的人。他走了,老夫今日,便替他再算最后一笔账。”
“为了你孙儿一个虚无缥缈,不知真假的‘可能’。”陈年的竹杖猛的砸在了陈伯的身上,“你拿我陈氏二长老一条实实在在的命去换。你拿族长重伤濒死、家族基业险些倾覆的代价去换。陈伯,这笔账,老夫替你算明白了。现在,你告诉老夫,告诉在场的列祖列宗,划算吗?!”
他一字一句,如刀似剑,将那刚刚升起的一丝同情与理解,斩得粉碎。是啊,为了一个虚假的可能,付出的却是血淋淋的现实。宗祠内,所有人的眼神,重新变得冰冷。
陈道玄缓缓站起身。他的目光扫过陈伯,扫过他那茫然无措的孙儿,最终,定格在宗祠最上方,那密密麻麻的陈氏列祖列宗的牌位上。
他的声音沉凝如铁,响彻宗祠:“我懂你的奢望,但不能恕你的罪。为人祖父,你之私心可悯。但为族人,你之罪行当诛!若人人皆可因一己私心而罔顾族法,那我平阳陈氏,今日不灭,明日也必将亡于内乱!”
“我,平阳陈氏第三代族长陈道玄,于此立下陈氏第一法:凡通敌叛族,出卖家族利益者,其罪当诛!其血亲,凡三代之内,剥夺陈姓,废除修为,逐出青竹山,永世不得归宗!其后人,永世不得修行我陈氏任何功法!”
没有拖延,没有犹豫。
在所有族人敬畏的注视下,陈道玄亲自出手,一道法力匹练横扫而过,干脆利落地结束了陈伯的性命。鲜血,溅上了宗祠门前那块刻着祖训的青石板。妇孺撕心裂肺的哭嚎声,成了此刻唯一的声响,也成了在场所有人心头一道永远抹不去的烙印。
行刑之后,陈道玄命人取来一块巨大的青冈岩,他亲自以法力为笔,将方才定下的族规,用陈伯的血为引,化作朱砂,深深地刻了上去。巨岩被立于宗祠广场最显眼处。这,便是《青竹法典》的第一块基石。
陈年的院子里,他缓缓睁开眼,内视那本青铜功德簿。一行新的篆字,正在缓缓浮现:【引导家族确立法度,肃清内患,以法理凝聚人心,善莫大焉。录家族功德:三百点。】
功德簿右上角的数字,随之跳动,最终定格在【七百点】。
当晚,陈阳亲自带着人,沉默地清理着陈伯的遗物,准备将其哭得死去活来的家眷押送下山。他只是一个凡人,但他知道,这是他作为外事堂堂主,必须完成的。
在他掀开陈伯那张硬邦邦的床板,准备卷起铺盖时,忽然触碰到了夹层里一个异常坚硬的物事。
他伸手进去,摸索着将那东西抽了出来。借着昏暗的油灯光亮,他看清了。
那不是暗藏的金银,也不是什么丹药瓶子。而是一块巴掌大小的黑色木牌。木牌上,雕着一个极其古怪的符号——那是一条扭曲的黑蛇,正衔着自己的尾巴,构成一个诡异的圆环。
这徽记,既非陈氏,也非他曾听闻过的黑木崖李氏的徽记。
陈阳的心,猛地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