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垂垂,浸染山林。
苏砚包了一堆山果吃食,在五指山峰之下,庞大的山脉深林中艰难地寻找。
苍翠山峦裹如迷障。
腐叶堆积的小径在脚下发出软烂声响,荆棘勾扯衣袍,在袖口裤脚缀满苍绿碎芒。
藤蔓缠绕的古树横斜当道,虬结的枝桠间垂落蛛丝,在树林阴翳中泛着冷冽的光。
“那是……?”
终于,一处绝壁之下,半尺见方空寂处,一张长满青苔的毛脸,耷拉着脑袋,半只猴臂无聊地扯弄着伸过来的野枝。
苏砚鼻子一酸,眼角朦胧。
西游不是说,有个孩童,常来此放牛,踩出一条蹊径,每年给它摘些桃子山果么?
怎么此地这般荒凉!
“悟…空?”
苏砚强压烦乱的心绪,试探着呼唤了声。
“咦?”
猴头转头看来,绒毛中间,面若桃心。
颧骨高隆如昆仑双峰,衬得面膛朱红似火,却又在眉骨处收束得棱角分明。
一双火眼金睛瞳,如两丸赤阳,精光迸射似可破九重天雾。
阖则似沉渊藏珠,敢令鬼神屏息。
青苔掩不住眼角的流光,噙着三分桀骜、七分灵动。
光凭这番相貌,就震慑了苏砚心神。
‘好猴王!好大圣!’
苏砚心中狂跳,太乙金仙,仙人啊,妈,我亲眼见到了,你可信?
“何人在那?
别鬼鬼祟祟的,给俺老孙出来!出来!”
猴子艰难地转过头,望着苏砚尖声唤着,半只手臂奋力地冲苏砚的方向反复招手。
苏砚紧了紧身前绸布包裹的吃食,一脸黑线。
‘好个猴哥,我费尽艰辛寻来,给你送吃食,怎么就鬼鬼祟祟了!’
找到了目标,苏砚纵身一跃,来到悟空跟前,揭开绸布包裹,掏出一个硕大的桃就递到他手中。
“吃吧!”
不待搭话,转身四处寻来两块还算平整的石头,元气化刃,斩了附近林草荆棘,又将石头削得光滑平整。
一块垫在悟空面前,摊上包了吃食的绸布,一块自己坐着。
悟空手中捏着苏砚强塞过来的桃子,一脸懵圈,盯着他来来回回的忙碌,直到坐立下来。
苏砚忙完,一脸崇拜地看着落难的猴子,见他仿佛僵在那里,一动不动,急忙问道。
“怎么不吃啊?
不饿?”
悟空砸吧了下嘴,低头沉吟,似在回忆着什么。
“这玩意儿,以前吃过,还惹过麻烦!
……
你说,是桃的错,还是我的错?”
几百年了,终于有个人可以说会话,悟空突然抬了头,怀着一种莫名的希冀,盯着苏砚问道。
来之前,苏砚想过很多,可没想到会以这样的内容开始。
“快吃吧,现摘的!
是鲜桃,洗过了!边吃,咱边说!”
仙猴未说话,沉默着轻轻咬了一口,细细地咀嚼着。
苏砚的答非所问,让两人被沉闷的氛围所笼罩。
而苏砚的身份,从那一声‘悟空’,再到送来洗净的山果,他也不想再问。
从来英雄相见,知己相交,不问来处,只问来意。
悟空沉默着,吃完了整个山桃,将那桃核轻轻一弹,便穿透空气,带着音爆之声,没入山林,无影无踪。
抬头望着苏砚,语气清冷得像一阵秋风。
“吃完了。”
“我叫苏砚,是这一代的镇岳使!”他不问,但苏砚不能不说。
孙悟空瞥了眼香蕉,最后还是拿了个桃,摇头苦笑了声,一只手,始终不太方便。
“我的目的有两个,一个是使命,是守护一大片的山河!也想看看这个世界究竟有多神奇,是我个人的兴趣!”
悟空咬了一大口,也大口地咀嚼着,“野心不小!”
“是不小,不过有一点比不过你,脾气!”
悟空闻言一愣,旋又恢复如常,“改了,好多年了!”
苏砚哈哈一笑,像是为一个多年的老朋友而高兴,
“改了好!
改了,就没有对和错了。这样,桃没错,你,也没错了!”
“哦?”
悟空被这话勾起了兴趣,昂首问道,“那是谁的错?”
“自然还是你的错。”苏砚不等他再问,指了指这山,再指了指他,
“成王败寇,愿赌服输,从来便是天下最自然之事。”
“有点意思!”悟空轻笑,饶有兴致又问道,“那你上一任呢?”
“如你所想,都死了!”
悟空捻了捻手中桃核,随即松开,让它轻轻滑落,一切看起来那么自然。
“那你学我一样,改了便好,改了就不会死了!
就像这颗桃核,你不去破坏它,掉进土里,它才会自由地,生长。”
苏砚伸出左腿,将那桃核轻轻踩进泥土中,
“帮它一把,终归希望还是大些。”
悟空长长叹了口气,“算了吧,斗不过的!”
苏砚起身,负手而立。
“我听过一个故事。一个叫浑沌的人,一生痴迷于围棋,万事糊涂,独棋艺深不可测,堪称天下无敌。后遇天人,下了一盘,你猜结果如何?”
悟空嗤笑一声,不屑地答道,“废话。”
苏砚神色如常,继续表道,
“浑沌棋艺极强,但在天人密不透风的围剿之下,技艺枯竭,劫材用尽,眼看就要败北。
却以身为子,落入棋盘之中,得以----胜天半子!”
孙悟空哑然色变,他当然听得出苏砚这个故事背后的深意。
筹划得当,敢舍命入局,就算是天道,也会有疏漏之时。
“你的脾气,比我大多了!”悟空摇头苦笑。
我敢上天入地,大闹天宫地府,搅动四海风云,总归是身上有些神通手段。
苏砚不同,以蝼蚁之身便敢谋划天道,这是在玩命啊。
“其实,胜败并不重要,能跟天人对坐弈棋,就已经赢了,不是吗?”
说着,苏砚直勾勾地盯着他。
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鼓励。
良久,才传来孙悟空幽幽的叹息声,
“我不可能帮你的!
因为,没有这个可能!
而且,我谁也不信!”
苏砚闻言,沉默了小半晌。
忽然细细的笑声自胸腔滚出,像是破瓮中漫出的酒浆,带着陈年的辛辣。那笑先抑后扬,渐次拔高时震得山林中的枝叶嗡嗡作响。
“你错了,我从来没想过,要你帮我。
相反,我是来帮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