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当。
晨光微熹,云海奔涌,七十二峰朝拜大顶。
洪冼象口嚼一片竹叶,躺在太子坡的巨岩上看一本《太平经》,相传乃南华子飞升之前所留,囊括宇宙之际,可作群经之首。
这个世界的道家经典包罗万千,仔细读来倒与当年掌教师兄王童楼所注疏的《玉柱心经》不分轩轾。
曾经武当山小莲花峰上的小师叔祖,如今武当山南岩宫的小道士洪冼象一想到此处,不由思绪飘散,前世今生如坠梦里,连放任吃草的青牛跑得远了,也丝毫没有察觉。
他原本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那一年,有一袭红衣骑鹤入天门。
小莲花峰被浩荡紫气笼罩,有位年轻的道士向天请愿,愿为天地正道再修三百年。
吕祖佩剑落下,天地俱寂,俯仰百年,也不知道经过多少岁月,等洪冼象再度睁眼,便身处这方世界。
说来也巧,此地也叫武当山,虽与玄武当兴的琉璃世界风景迥异,可修道养气的法门殊途同归。
掌教真人名叫张三丰,号称玄玄子,座下有七名弟子执掌七座从峰,分别名为宋远桥、俞莲舟、俞岱岩、张松溪、张翠山、殷梨亭、莫声谷。
如今洪冼象拜在南岩宫谷虚子座下当一位小道童,属于武当第四代弟子,日常由俞岱岩门下的几位弟子授课。说起这位三师叔祖,算是武当数一数二的博学,可惜早年四肢瘫痪,无法继承掌教玄玄子张三丰的高深武学。
而武当悟性最高、对道藏与书法造诣最高的五师叔祖张翠山英年早逝,不然对于喜欢注疏解经的洪冼象而言,倒是位良师。
如今掌教真人年逾百岁,常年闭关修道,深居简出,武当上下事务均交由灵应峰的大师兄宋远桥打理,两个月前带着众位师叔祖和师叔级的高手,与中原六大门派一起前往昆仑山光明顶助拳去了,至今未返。
没了长辈们的约束,武当山的小道童们也乐得几天自由。
武当弟子作息极严,尤其是谷虚子门下的南岩宫,更是要求每天寅时天蒙蒙亮就起床,简单洗漱就餐,收到随后是洒扫劳作,接下来是固定雷打不动的早课诵经,唱诵韵赞、礼拜神灵。
这不仅是宗教仪式,也是学习经文、音韵、仪轨的基础训练,通常学习的道藏经典比如《道德经》、《清静经》、《早晚功课经》,既修身养性,也发蒙识字。
洪冼象起初的时候对这些经典颇为好奇,每日看得宿不能寐,一个月过后便通读熟烂于心,与众多小道童的学习进度渐渐拉开,这番趁着师叔们不在山上,索性翘了早课,自己到山间观云听风、放牛看书,困了就以书掩面,倒头大睡,好不惬意。
不多时,蜿蜒的山道上出现一只行人队伍,当先位置有着八位健硕仆人齐抬的步辇,身后浩浩荡荡数十人,或服装怪异,或面含煞气,有几人甚至是高鼻阔目的西域人种,在中原深山实属罕见。
唯独当先的步辇上坐着一位雪白圆领袍的年轻公子,端的是面如冠玉,颈若凝脂,一双明眸狡黠动人,正静静把玩着手中精美绝伦的银丝剑鞘,一颦一笑间自有一种说不出的贵气流出。
洪冼象一眼便瞧出是个女扮男装的娘们儿,有些人发育能力强,天赋注定是藏不住的。
饶是如此,他平生见过的诸多风采绝伦的惊艳人物中,唯有听潮阁闭门阅遍整楼武学典籍的白狐儿脸,可以与之匹敌。
而那种与身俱来的矜贵气质,则只在另一个人身上见过。
再一看她身后,有拄杖的老者、执笔的先生、剑客、乞丐、番僧,还有闹哄哄举着五色旗的扈从,三教九流、五花八门,简直与她明艳动人的气质形成剧烈反差。
走到近处,一位虬髯碧眼,脸上长着铜钱大小黑痣的健仆问道:“小道士,此去紫霄宫还有多远?”
洪冼象心想,这前呼后拥的世家公子登门,准没什么好事儿,当即头也不抬稽首道:“各位善信,若是登山参拜的话,烦请转头下山到玉虚宫,紫霄宫乃方外清修道场,不接待香客。”
“小道士,我们到紫霄宫,可不是为了烧香拜神,而是求见掌教张真人。”
“掌教真人正在闭关修行,不见外客,诸位善信请回吧。”
那位碧眼虬髯客冷笑道:“我家主人亲至,就算是嵩山少林寺的方丈也丝毫不敢怠慢,怎么着?你们武当山的老牛鼻子师出少林,架子却比少林方丈还大?谱儿摆到天上去了是吧?”
洪冼象脸色平静,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再次打了个稽首,声音却比刚才更平更稳。
“善信慎言。武当自有武当的规矩,掌教清修,乃为参悟大道,非是摆谱。您心中若有敬意,山门开与不开,皆可礼拜。若心中无敬意,便是踏破山门,也见不到真神。”
虬髯客与身旁的精瘦老者、番僧对视一眼,指点着讥笑道:“这小道士还跟我打机锋?不,他们道家应该叫‘讲道理’,殊不知我出自西域佛门,最不怕的就是与人辩难,争一时口舌之利有个鸟意思,我只相信拳头才是最大的道理!”
说完拂袖一掌试图将洪冼象掀开:“给我起一边去!”
这一掌虬髯客随意而为,并未施加内力,更未运用起西域金刚门的大力金刚指劲,否则这位小道童恐怕要连骨带筋寸寸尽断了。
谁知洪冼象正面受力,身子顺着掌劲倾倒,脚底下却如同生了根似的,一动未动。
整个身体呈现出诡异的倾角之后,又如同钟摆一般回弹到直立状态。
虬髯客眉头一蹙,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咦,连同那位女扮男装的白袍公子都放下银鞘宝剑,目光被小道士所吸引。
“你这是什么武功?”
“武功?”洪冼象摸摸脑袋,“贫道在南岩宫只负责洒扫唱乐,挑水放牛,尚未开始修行武当绝学。”
“放你妈的屁!”虬髯客感觉到自己智商受到侮辱,勃然大怒,一拳朝洪冼象打去。“我先来试试武当的功夫有几斤几两!”
洪冼象见对方一言不合又接着动手,而且这一拳来势汹汹,似乎是个练家子,哪怕自己前世顿悟前也得暂避锋芒啊,更何况这一世身上还没有半点修为!
虬髯客拳脚未至,小道士已经嗖一下转身溜走了。
白袍公子出声低喝道:“阿三,点到即止,切不可用内力!”
虬髯客听在耳中,脚下追赶却未停止,一股刚猛的内家真气运至手心。
轰!
洪冼象身前的一株老松剧震,松子扑簌簌掉落一地。
反观洪冼象,整个人身体倾倒几乎贴着地面,脚下依然纹丝不动,身上的道袍如皮球般鼓荡,呼呼生风。
他只感觉体内有一股热流如春溪解冻,流向四肢百骸,一股熟悉而久违的气机感觉遍布全身。
洪冼象赶紧闭目凝神,叩齿咽津,脑中如闻钟声鼓鸣,身体四周仿佛有游风习习。
短短瞬息,那股气机如蛰龙苏醒,流转三十六座窍穴一周天,最后汇聚在泥丸宫内,眉心隐隐闪过一道紫痕,冰凉之感沁入肌肤。
“大黄庭?!”
洪冼象又惊又喜,没想到一个偶然的契机,前世所修的内功心法,居然在这个世界被激活了!
虬髯客那一拳打在他背上,道袍凹陷,劲力如同泥牛入海,坠入棉花里。
白袍公子与身旁的驻杖老者彼此交换视线,眼中皆有异色。
虬髯客收手怒道:“小道士,你还说你不会武功?”
洪冼象回正身姿,讪讪笑道:“你说这啊?额……这只是小道平日里观察金顶敲钟,那铜钟左右摇摆就是不倒,觉得有点儿意思,便自己试着模仿……”
拄鹿头藜杖的老者偏头对白袍公子道:“此道倌有些名堂,身体摆弄间暗藏卸力化力的巧劲,非同小可,确实像张三丰近十年的武功门路。”
白袍公子眯眼道:“武当张真人不愧是江湖敬仰的武林泰斗,这路功夫就与世俗不同,别具一格。我等此番上紫霄宫,还是要先礼后兵,尽可能劝降他归顺朝堂才是。”
虬髯客当众拉了个大的,咽不下这口气,运掌怒喝道:“来来来,我们再比过,看掌!”
洪冼象连忙摆手:“不打了不打了!再打我的牛要跑远了。”
白袍公子出言制止道:“阿三!收手吧,你已经输了。”
虬髯客虽不服气,却还是依言顺从地回到身后,垂首不语。
洪冼象喘着粗气回到牛背上,目送一行人浩浩荡荡走过太子坡登上山径,重新摘下一片树叶叼在嘴上。
“还好那个女扮男装的小妞出面阻止,我这身大黄庭目前差不多只有一重楼的水准,再打下去可就要露怯了。”
就在此时,金顶的道德钟连续敲响五次,钟声三长两短。
洪冼象闻声抬头眺望,晨钟震散山坳间的飞鸟与薄雾,远峰的尽头紫霄宫与金顶尽收眼底。
他皱眉道:“这是紧急召集各峰弟子上天柱峰的信号,山上有大事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