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没有停。
黑色轿车的引擎声在巷口低低地轰鸣，像蛰伏的野兽。陆沉捏着那封烫金信封，指尖能感觉到纸张挺括的质感，以及封蜡上徽记的凹凸纹路——其图案是一半彻底枯萎，一半枝叶茂盛的巨树，透着某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陆沉认出了这是北欧神话中的世界树。
戴金丝眼镜的男人坐在副驾驶座上，侧脸在雨刷摆动的光影里忽明忽暗。他没有催促，只是保持着那种温和却疏离的微笑，仿佛笃定陆沉不会拒绝。
“卡塞尔学院……”陆沉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拆信刀还攥在另一只手里，冰冷的金属贴着掌心，提醒他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幻觉。死侍融化的地方，绿色黏液已经被雨水冲得只剩淡淡的痕迹，但那股腥甜的气味似乎还黏在鼻腔里，挥之不去。
“位于美国伊利诺伊州，”男人推了推眼镜，声音平稳，“一所专注于‘特殊学科’的私立大学。你可以理解为……专门为你这样的人开设的学校。”
“我这样的人？”陆沉抬起头，雨水顺着他的额发滴下来，睫毛上挂着细碎的水珠，“什么样的人？”
陆沉的心猛地一跳。
他知道“麻烦”指的是什么。死侍出现在这里，绝不是偶然。那个巷口是他放学回家的必经之路，对方显然是冲着他来的。如果今天他没有那把拆信刀，如果刚才的反应慢了半秒……后果不堪设想。
更让他不安的是，从死侍出现到被解决，整个过程不过三分钟，却像在他记忆里撕开了一道口子。那些被强行压抑的画面又涌了上来——十二岁的雨夜，衣柜门板的缝隙，父亲倒下时溅在地板上的血珠，还有那个影子掠过墙面时，磷火般的蓝光……
原来那些不是噩梦。
“我还有选择吗？”陆沉问。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当然有。”男人递给他一张名片，黑底银字，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串号码，“施耐德，卡塞尔学院执行部。如果你改变主意，或者想了解更多，可以打这个电话。三天后，我会在这里等你的答复。”
轿车缓缓驶离巷口，轮胎碾过积水的声音渐渐远去。陆沉站在雨里，手里捏着信封和名片，直到冰冷的雨水顺着衣领钻进脖子，才猛地打了个寒颤。
他转身往家走。所谓的“家”，是城郊一栋老旧的居民楼，四楼，两居室，住着他和远房的王姨。父母去世后，是王姨收留了他，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女人，靠在小区门口开杂货铺维生，对他不算热络，却也从未亏待。
钥匙插进锁孔时，他刻意放慢了动作，尽量不让金属碰撞的声音惊醒已经睡下的王姨。客厅里一片漆黑，只有阳台漏进一点路灯的光，照亮茶几上没收拾的碗筷。他蹑手蹑脚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反手锁上门，才松了口气。
房间很小，靠墙摆着一张单人床，书桌上堆着半人高的习题册，墙上贴着几张褪色的篮球明星海报——那是他刻意模仿“普通高中生”的痕迹，却从来没真正喜欢过。
陆沉拉上窗帘，打开台灯。暖黄色的光晕里，他终于拆开了那封烫金信封。
信纸是厚重的羊皮纸，字迹是手写的，钢笔墨水的颜色很深，笔画遒劲有力，带着某种老式欧洲贵族的严谨。
“致陆沉先生：经卡塞尔学院招生委员会评估，您已符合我院‘特殊人才补录计划’的录取标准，现正式向您发出入学邀请。
我院开设课程包括但不限于：古代龙族语言学、炼金化学、言灵学原理、实战格斗术等。学制四年，毕业颁发全球认证学位。
奖学金覆盖全部学费及食宿费用，另每月提供800美元生活补助。入学后将安排专属导师，指导您适应学院生活及专业学习。
请于三日内回复是否接受邀请。如同意，我院将安排专人协助您办理离校、签证等手续，全程保密。
校长：希尔伯特·让·昂热”
信纸末尾，除了校长的签名，还有一个红色的火漆印，正是信封上那个不朽的世界树。
陆沉盯着“古代龙族语言学”和“言灵学”这两个词，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十二岁那个雨夜，父亲临终前似乎也说过类似的词，含糊不清，像是被血沫堵住了喉咙，但他记得那个口型——“龙……”
原来不是幻觉。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龙”这种东西，而他，似乎从出生起就和这一切脱不了干系。
他把信纸翻过来，背面还有几行小字，是打印体：“注意：请勿向非相关人员透露学院信息，包括您的亲属及朋友。若遇异常情况，立即拨打名片上的电话，我们的人会在十分钟内抵达。”
“异常情况”……指的是死侍吗？陆沉捏着羊皮纸，指节泛白。他们知道死侍会来找他，甚至可能早就监控着这里，就像猎人盯着落入陷阱的猎物。
台灯的光晕在墙上投下他的影子，单薄，却又带着一种紧绷的锐利。他忽然想起刚才那个戴眼镜的男人说的话——“专门为你这样的人开设的学校”。
什么样的人？能徒手杀死死侍的人？还是……流着特殊血脉的人？
陆沉拉开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面没有课本，只有一个旧铁盒。他打开铁盒，里面是一把磨得发亮的拆信刀，半包没拆封的烟（他不抽，只是喜欢烟草的味道），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年轻的父母，抱着襁褓里的他，站在海边。父亲笑得很灿烂，母亲的头发被海风吹乱，侧脸温柔。那是他仅存的关于“家”的温暖记忆，后来每次噩梦惊醒，他都会拿出来看，直到天亮。
手指拂过照片上父亲的脸，陆沉的喉结动了动。他一直以为父亲只是个普通的工程师，母亲是小学老师，他们的死只是一场不幸的意外。但现在看来，这背后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而卡塞尔学院，或许是解开这个秘密的唯一钥匙。
可是……代价是什么？
他想起死侍那双没有眼睛的窟窿，想起红色的，让人从心底都能感觉到不详的血液，想起刚才战斗时，身体里那种陌生的、几乎要失控的躁动。如果接受邀请，他是不是就要永远和这些东西打交道？是不是再也回不到平静的生活里？
陆沉把脸埋进掌心，台灯的光透过指缝漏出来，在眼皮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像个站在悬崖边的人，身后是熟悉的、平庸的、却安全的世界，身前是深不见底的、充满未知的深渊，而深渊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他。
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是班级群里的消息，班长在催明天要交的数学作业。陆沉瞥了一眼，关掉屏幕。那些关于函数和抛物线的问题，此刻看起来像另一个星球的语言，遥远又荒谬。
他拿起那张黑色名片，施耐德的名字在灯光下泛着冷光。指尖悬在拨号键上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放下了。
他需要一点时间。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玻璃，像无数只手指在轻轻叩门。陆沉走到床边坐下，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把拆信刀，在台灯下反复擦拭。黄铜刀柄被磨得光滑，刃口映出他的眼睛——里面没有了平时的麻木，而是多了一丝挣扎，一丝警惕，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渴望。
渴望真相。渴望知道父亲究竟是什么人，母亲为什么会被卷进来，十二岁那个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第二天清晨，陆沉像往常一样去学校。
走进教室时，早读课已经开始了。他低着头走向自己的座位，后排传来几个男生的哄笑——大概又是在嘲笑他总是独来独往。陆沉没理会，把书包塞进桌肚，拿出语文课本。
但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眼前反复闪过死侍扭曲的身影，羊皮纸上的“龙族语言学”，还有校长昂热那个遒劲的签名。
“喂，陆沉，”同桌碰了碰他的胳膊，是个戴眼镜的女生，平时很少和他说话，“昨天晚自习你走得好早，看到校门口的警车了吗？听说有人在巷子里被抢劫了，流了好多血。”
陆沉握着笔的手顿了一下。“没看到。”他低声说。
“好吓人啊，”女生皱着眉，“警察好像没找到什么线索，说现场很奇怪……”
陆沉没再听下去。他知道警察找不到线索，死侍融化后不会留下任何痕迹，除了他胳膊上那道已经结痂的伤口。
一整天，他都像在梦游。数学课老师点他回答问题，他站起来愣了半天，直到同桌悄悄提醒才勉强蒙混过关。体育课自由活动，他坐在操场边的看台上，看着同学们在阳光下奔跑打闹，忽然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
他们的烦恼是考试、分数、谁和谁又闹了矛盾，而他的世界里，却藏着会在雨夜爬出来的怪物，和一所教“屠龙”的学校。
放学铃声响起时，陆沉几乎是立刻冲出了教室。他没有走平时那条路，而是绕了个远，沿着护城河的河堤慢慢走。夕阳把河水染成金红色，几个老人在钓鱼，鱼竿的影子拉得很长。
这样的平静，还能维持多久？
走到小区门口，王姨的杂货铺还开着。她坐在小马扎上，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电视剧，看到陆沉，抬了抬下巴：“回来啦？今天有新到的橘子，要不要拿两个？”
“不了，王姨。”陆沉摇摇头，脚步顿了顿，“我可能……要出一趟远门。”
王姨嗑瓜子的动作停了停，没抬头：“上学去？”
“嗯，”陆沉含糊地应着，“一所外地的大学，给了我奖学金。”
“哦，好事啊。”王姨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啥时候走？”
“后天。”
“知道了。”她挥挥手，视线又落回电视屏幕上，“路上注意安全。”
没有多余的关心，没有追问，就像他只是去隔壁街区买瓶酱油。陆沉早已习惯了这种相处模式，却在这一刻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他点点头，转身走进居民楼。
回到房间，陆沉从抽屉里拿出那个旧铁盒，把照片和拆信刀放进去，然后开始收拾行李。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几件换洗衣物，一本用了一半的笔记本，还有那张印着施耐德名字的黑色名片。
他拿出手机，按下了那串号码。
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起，电话那头传来沙哑的声音，冷漠异常：“陆沉同学？”
“我去。”陆沉说，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随即似乎传来一声轻笑：“明智的选择。明天上午九点，我们在老地方等你。记得带上你的身份证明，其他的不用管。”
挂了电话，陆沉站在窗前，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远处的路灯次第亮起，像一串被打翻的星辰。
他不知道卡塞尔学院等待他的是什么，也不知道这条路通向何方。但他清楚，从握住那把拆信刀，捅进死侍肋骨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回不去了。
就像羊皮纸上那个校长的签名，凌厉，张扬，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宿命感。
陆沉深吸一口气，关掉台灯。房间陷入黑暗，只有窗外的光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亮痕，像一道等待被跨越的裂痕。
明天，就是新的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