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龙涎香与丹药的气息在青铜鹤炉中交织缭绕。
隔着屏风,杨昭夜跪在织金蟠龙毯上,双手呈上朱漆奏匣:
“启禀父皇,此次南巡共查办江南道七品以上官员二十七人,追缴赃银二百三十万两整。涉案人员名录与证物清单已会同刑部、大理寺共同勘验,请父皇御览。”
屏风后面,老皇帝杨玄景坐在在鎏金云纹榻上,道袍下一双大手转着润玉太极球,沙哑的声音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这些蛀虫里......有多少是朕那几个好儿子的门人?”
“回父皇,大皇兄门下五人,二皇兄门下一人,太子东宫属官六人。”
“哼!”太极球突然停在掌心,老皇帝的声音陡然凌厉,“不成器的东西!此事不必在朝会上提及......朕自会训诫。其余涉案官员,按你们议定的章程办。”
“儿臣遵旨。”
老皇帝轻叹一声,语气忽然温和:
“夜儿啊,你南巡三个月也辛苦了,去看看你母妃吧,今晚朕亲自设宴为你洗尘封赏,朕今日修行尚未结束,你暂且退下吧。”
“儿臣领旨,叩谢父皇天恩!”
抬头时还能隔着屏风看见父皇正将一枚猩红丹丸送入口中。
杨昭夜从紫宸殿内躬身退出,轻轻合上沉重的殿门。
向父皇复命完毕的她站在汉白玉台阶上长出了一口气。
回头望着飘出袅袅蓝烟的大殿,父皇倒是愈加沉迷于修道长生了,不过对于朝政的把持倒是丝毫没有放松。
就比如刚刚自己所汇报的情况,父皇其实是乐于看见皇子纷争的。
而在修道方面,只怕也就只有那位“大楚妖后”皇后娘娘能和父皇有共同语言了。
杨昭夜转过几道游廊,正欲抬步去找母妃,却听一旁传来宫人们刻意保持节奏的脚步声。
皇城之中,只有一个强迫症会要求宫人步履如此整齐。
“昭夜妹妹,这是刚从父皇那儿出来?“
金玉相击的环佩声混着龙脑香飘来,杨昭夜不用回头就已知道是谁——太子杨昭昊。
她转身行礼,目光所及之处,一片金光璀璨。
太子杨昭昊在五步外站定,明黄色太子蟒袍的每道金线都在阳光下保持平行,连腰间七宝玉带的璎珞都按长短顺序排列整齐。
英俊容貌上还带着些许令人不适的傲然。
“参见太子殿下。”杨昭夜微微欠身,声音不卑不亢。
太子杨昭昊摆了摆手,一副不容拒绝的架势道:
“免礼免礼,听说昭夜这次南下查案又立了大功?等朝会我为妹妹请赏!最近我这儿又掏弄了不少好东西,特邀妹妹一同鉴赏!”
杨昭昊由皇后所出,皇子之中排行第三,和杨昭夜同岁,不过从小就受皇帝皇后溺宠,作为储君说话做事自然骄纵一些。
杨昭夜正欲婉拒,左侧竹林传来刀鞘刮过山石的声响。
身着亲王服饰的大皇子杨昭锋大步踏来,箭袖束腕,龙行虎步,脸上一道断眉刀疤让容貌更显阳刚,肩膀未卸的玄铁轻甲上还沾着演武场的黄沙。
“哈哈哈还是别了吧,昭夜辛苦了!江南繁华地,案子想必也棘手吧?可有需要大哥帮忙的地方?军中、兵部都有人能出力,为兄还从北境带回三十个狼卫,昭夜有空一起射猎啊?哦?参见太子殿下!”
洁癖加强迫症的太子厌恶的后退半步避开大哥身上飞溅的沙土。
“见过大皇兄!”杨昭夜与两位皇兄都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大皇子杨昭锋乃是陈贵妃所出,虽居长却与储位无缘,朝堂上常与东宫明争暗斗。
见到这位笑面虎似的亲王大皇子,太子的脸色也阴沉下来:
“大哥这是对本宫有意见?”
杨昭锋笑容不变敷衍行礼道:
“太子误会了,臣兄岂敢。只是昭夜舟车劳顿,想必早已疲惫,去看什么奇珍异宝,不如让她早些回去休息,有事朝会再说。”
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火药味,杨昭夜都能感觉到太子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恼怒,与大皇子看似真诚实则试探的嫉妒。
“太子殿下的珍宝,大皇兄的狼卫,昭夜都记下了。”
杨昭夜微微欠身,声音平静如水,“只是多日不见母妃,甚是想念。改天再向两位皇兄请教。”
“理当如此。”
“孝道为先。”
见两位皇兄不再纠缠,她不再多言,径直从这两位刻意拉拢的兄长身侧走过。
骄纵强势自仗身份的皇太子,拉拢算计党羽广织的大皇子,这宫墙内从来没有新鲜事。
转过几道宫门,喧闹声渐渐远去。
杨昭夜的脚步终于放缓,她揉了揉眉心,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药香飘来。
淑妃宫前的庭院里,几株早开的梨花下,一个素白身影正在抚琴。
穿着朴素文雅长衫的二皇子杨昭桓广袖垂落,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轻轻拨动,奏出一段清冷孤高的旋律。
柳淑妃斜倚在青石凳上,一袭雪白罗裙衬得她身形纤秾合度。虽已年近四十,肌肤仍如羊脂般细腻温润。她低垂着眼帘专注翻阅书卷时,那端庄娴雅的姿态,依稀可见当年江南闺秀的风韵。
只是左脸上一道淡粉色疤痕有点突兀,是早年间皇宫大火烧伤留下的痕迹。
若是没有左右伺候的宫人,简直就像是温馨的民家小院。
“夜儿!”淑妃一见女儿身影,手中书卷啪嗒落在石桌上,顾不得宫人搀扶便急急起身,眼角细纹里都漾着欢喜。
“娘,我好想你啊!”杨昭夜三步并作两步扑进母亲怀里。
在母妃面前,她身上那股天刑司的锐利悄然收敛了几分,多了些为人女的柔顺。
淑妃和其他妃子不同,因为本就是不受待见的民间秀女,后来又因故毁了容彻底被冷落,知道宫中的艰辛,所以即使后来封妃,骨子里仍是民间女子的素净,对待下人也宽厚温柔。
柳淑妃很宠溺的抱着杨昭夜,既心疼又欢喜的询问道:
“瘦了,江南的差事可还顺当?”
“嗯,已经向父皇复命了,”杨昭夜忽然瞥见梨树下抚琴的身影,连忙从母亲怀里直起身子,规规矩矩行了个礼,“见过二哥,您今日怎的得空来陪母妃?”
二皇子杨昭恒是王贵妃所出,虽与杨昭夜并非一母同胞,却因醉心琴棋书画、厌弃朝堂纷争,在杨昭夜母女备受冷落时屡施援手,故而与这位皇妹最为亲近。
柳淑妃适时温声开口:
“还不是你南巡三月,昭桓常常来为我抚琴解闷,今天还带了些新制的花茶。”
“多谢二哥照料母妃!”
天生红蓝异瞳,但平时病恹恹之态的杨昭桓忍不住咳嗽几声,苍白面容唇角微扬道:
“淑妃娘娘喜欢就好,昭夜辛苦了,南巡可还顺利?”
“非常顺利,查处了不少官员。”杨昭夜在母妃身旁坐下,接过宫女递来的茶盏。
“难怪宫中近日风波不断。”
“风波?“杨昭夜放下茶盏,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太子忙着撇清和那些犯事官员的关系,大哥则在四处联系想参太子一本。昭夜你执掌天刑司,秉公执法又得父皇信任,估计他们都会争相拉拢,小心陷阱哦......”话未说完,又是一阵轻咳。
杨昭夜会意,起身为兄长斟了杯热茶:“多谢二哥提醒!”
二皇子杨昭恒站起身,素白长袍垂落如流水:
“时辰不早了,我也回去换身衣服,一会儿想必还有父皇御赐昭夜的洗尘宴呢!”
他向柳淑妃行礼告退,药香渐渐远去,庭院里只剩下梨花飘落的细微声响。
结束了皇城应酬,在自己的母妃这里,杨昭夜终于能够放下所有戒备,长出了口气,躺在了母妃身前的竹椅上,等着晚上传宴。
柳淑妃心疼地抚上女儿的太阳穴,指尖力道轻柔得恰到好处:
“夜儿,以后不要这么辛苦了,姑娘家家的没必要卷入到朝廷争斗中去,诶?”
柳淑妃正絮絮叨叨地说着,忽见女儿慵懒地倚在竹椅上,双目微阖,唇角不自觉地上扬,那神情像是想起了什么令人心驰神往的事。
“夜儿?”淑妃轻轻唤道,指尖在女儿额角顿了顿。
“啊?!”杨昭夜如梦初醒,睫毛轻颤着睁开眼。
淑妃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作温柔的揶揄:“为娘还是头一回见你这般模样,这是遇见什么事儿了?”
屏退了后院宫人,杨昭夜才神秘兮兮道:
“娘,他回来了!”
杨昭夜说这话的时候,凤眸之中星光闪闪。
淑妃手中的茶盏刚举到唇边,闻言一怔:
“谁回来了?”
话刚出口,她猛然对上女儿熠熠生辉的凤眸,手腕一抖,茶水险些泼洒在雪白裙裾上,就连声音都有些发颤:
“你......你是说那位先生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