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
比死亡更浓稠的黑暗，包裹着每一寸皮肤，渗入每一道伤口。云澈的意识悬浮在这片虚无中，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诡异的、被剥离一切的轻盈感。仿佛他的灵魂已经脱离了那具焦黑残破的躯壳，漂浮在某个不属于现世的夹缝里。
混沌的低语消失了，污秽的侵蚀停止了，连那冰冷的净化光束也成了遥远的记忆。只有一点微弱的、幽暗的星芒，如同黑夜中最后的灯塔，固执地闪烁着，提醒着他——你还未彻底沉沦。
那是……石符的波动？
云澈的意识向那点星芒靠近。每靠近一分，虚无的轻盈感就减弱一分，取而代之的是逐渐清晰的、来自肉体的剧痛。左臂如同被千万只毒蚁啃噬，胸口仿佛压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喉咙里满是血腥与焦糊的味道。
“呃……”
一声微弱的呻吟从干裂的唇间挤出，在死寂的甬道中显得格外清晰。
眼皮沉重如铅，云澈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睁开一条缝隙。视线模糊、晃动，如同隔着一层浑浊的油膜。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头顶那低矮的、覆盖着厚厚尘埃的金属穹顶，以及几盏早已熄灭的古怪灯盏。空气中弥漫着金属锈蚀、血腥和某种腐朽的陈旧气息，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让肺部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他……还活着？
这个认知如同一柄钝刀，缓慢而残忍地剐蹭着他混沌的意识。记忆的碎片逐渐拼凑：崩塌的遗迹、污秽的侵蚀、古镜中闪过的背叛影像、净化光束的湮灭、还有……那燃烧着深紫冰焰的绝杀一剑！
凌薇！
云澈猛地一颤，这个动作牵动了全身的伤口，剧痛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让他眼前发黑。他强忍着眩晕，艰难地转动脖颈，目光在昏暗的甬道中搜寻。
找到了。
凌薇就倒在距离他不到一丈的地方，素白的衣裙早已被血污和尘埃染得一片狼藉，银发散乱地铺在冰冷的金属地面上，如同一捧冻结的月光。覆面的素纱在之前的冲击中撕裂了大半，露出小半张苍白如纸的脸庞——挺翘的鼻尖，线条精致的下颌，还有……唇角那一丝已经干涸的暗紫色血迹。
她的右臂裸露在外，曾经被暗紫秽斑完全覆盖的手臂，此刻皮肤虽然显露出来，却布满了狰狞可怖的、如同被强酸腐蚀后的暗紫色疤痕和纹路，从手腕一直蔓延到肩头，甚至爬上了脖颈的一侧，在惨白的皮肤上形成刺目的烙印。整条手臂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毫无生机的灰白色，仿佛失去了所有活力。只有微微起伏的胸口，证明她还活着，但那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那把冰晶长剑斜插在她身侧不远处，剑身黯淡无光，缠绕的暗紫秽气虽然沉寂，却依旧如同附骨之疽般盘踞不去。
云澈的目光从凌薇身上移开，看向自己。
惨不忍睹。
左臂覆盖的暗紫角质层在净化光束的冲刷下大面积剥落，露出下方焦黑溃烂的血肉，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森白的骨茬。右半身的冰封虽然被瓦解，但皮肤上布满了细密的裂纹，像是干涸的河床。最触目惊心的是胸口——一个碗口大小的焦黑伤口，边缘处血肉翻卷，隐约可见下方跳动的脏器。那是被凌薇那燃烧着深紫冰焰的剑锋余波所伤，若非石符最后的爆发抵消了大部分威力，恐怕他早已被一剑穿心。
而那枚救了他又害了他的黝黑石符，此刻正深深嵌在胸口的血肉中，裂痕比之前扩大了许多，幽暗的星芒微弱却顽强地闪烁着，仿佛一颗将熄未熄的灾星。
“呵……”云澈扯了扯嘴角，想笑，却只咳出一口带着内脏碎片的污血。真是讽刺。不久前他们还在这条甬道中生死相搏，现在却像两条被抛弃的破布娃娃，奄奄一息地躺在这里，等待死亡的降临。
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
这个念头刚刚浮现，就被胸前石符骤然加剧的灼热感打断。幽暗的星芒闪烁得更加急促，一股微弱却清晰的危机感顺着石符与血肉的连接传来，如同无声的警告。
危险？还有什么比现在更危险？
云澈艰难地集中精神，感知着四周。甬道依旧死寂，那面暗银色的“孽镜台”沉寂如死物，墙壁上的月牙标记黯淡无光。看起来一切平静。
但石符的警告不会无缘无故。他强撑着最后一丝清明，仔细感受着。
有风。
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气流拂过他裸露的伤口，带来一丝冰凉的刺痛。这气流并非来自他们进入的甬道入口——那里早已被崩塌的遗迹彻底封死。而是来自……前方？甬道更深处的黑暗中？
云澈的心猛地一跳。他想起之前凌薇用月华之力激活的那扇门户，想起那些墙壁上的月牙标记。这条甬道，是通往月宫遗迹的某条支脉？如果是这样，前方或许真的有出口！
求生的欲望如同星火，在绝望的灰烬中复燃。云澈咬着牙，尝试移动身体。这个简单的动作却如同酷刑，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不得不停下来，喘息着，积蓄着下一次尝试的力量。
一次，两次，三次……
终于，在不知道第几次尝试后，他成功地翻了个身，从仰躺变成了匍匐。这个姿势让他能够用尚且完好的右臂和右腿，拖动着残破的身躯，一点一点地向前爬行。左臂和胸口的伤口在摩擦中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暗紫色的污血在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触目惊心的痕迹。
爬出不到半丈，云澈就不得不停下来，眼前一阵阵发黑。失血过多和严重的伤势正在迅速消耗他仅存的体力。照这个速度，他恐怕爬不出十丈就会彻底昏迷，然后在这冰冷的金属甬道中无声无息地死去。
必须……想别的办法。
云澈的目光落在胸前的石符上。裂痕深处的幽暗星芒依旧在闪烁，微弱却顽强。他能感觉到，那里还蕴藏着最后一丝混沌之力，足以让他再发动一次吞噬。但以他现在的状态，贸然激活石符无异于饮鸩止渴——更多的混沌之力涌入，很可能会彻底摧毁他濒临崩溃的身体。
除非……
云澈的目光移向不远处的凌薇，移向她那柄斜插在地的冰晶长剑。
除非能找到一种平衡。
一个疯狂的想法在他脑海中成形。凌薇的太阴月华之力虽然几乎耗尽，但那柄剑中应该还残留着一些。如果能引导出那些月华之力，与他体内残存的混沌形成微妙的平衡，或许能暂时稳定伤势，获得行动的能力。
当然，这也意味着再次冒险接触那柄被污秽侵蚀的长剑，以及……那个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的女人。
没有选择的余地。
云澈深吸一口气（这个动作让他胸口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开始向凌薇和那柄剑的方向爬去。短短一丈的距离，却如同天堑。当他终于够到那柄冰晶长剑时，汗水已经混合着血水浸透了残破的衣衫。
剑身入手冰凉，触感如同真正的寒冰，让云澈本就麻木的手指几乎失去知觉。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剑锋（尽管现在的他可能连握紧剑柄的力气都没有），将注意力集中在剑锷处——那里是月华之力最集中的地方，也是污秽侵蚀最严重的区域。
深吸一口气，云澈将剑尖轻轻抵在自己胸口，靠近石符的位置。这个动作让他忍不住闷哼一声——剑锋的寒气透过伤口直接刺激着内脏，带来一阵阵痉挛般的剧痛。
“来吧……”他喃喃自语，闭上眼睛，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胸前的石符上。
幽暗的星芒似乎感应到了他的意志，闪烁得更加急促。一股微弱却精纯的混沌之力从裂痕中渗出，沿着剑身缓缓流动。与此同时，冰晶长剑上残存的月华之力也被激活，与混沌之力形成一种微妙的对抗。
两股力量在剑身上交织、碰撞，却没有像之前那样爆发激烈的湮灭，而是在云澈有意识的引导下，形成了一种脆弱的平衡。一丝微弱的、混合了混沌与月华的能量，顺着剑尖流入他胸口的伤口，带来一阵冰火交织的剧痛。
“呃啊——！”云澈咬紧牙关，额头青筋暴起。这股能量虽然微弱，却如同最猛烈的药剂，刺激着他濒临崩溃的身体机能。伤口处的血肉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蠕动、愈合（尽管这个过程伴随着难以忍受的瘙痒和刺痛），枯竭的经脉中也重新有了一丝灵力流转的迹象。
当能量流转全身，云澈终于长出一口气，松开了剑柄。冰晶长剑“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剑身上的光芒再次黯淡下去。这次短暂的“治疗”消耗了它最后的能量。
效果有限，但足够了。
云澈试着活动了一下身体。虽然伤势依旧严重，但至少不再流血，左臂和胸口的剧痛也减轻了一些。最重要的是，他恢复了些许行动能力。
现在，是继续前进，还是……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昏迷不醒的凌薇身上。
理智告诉他应该独自离开。这个女人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恐怕就是杀了他。但某种更深层的、难以言喻的冲动，却让他无法就这样抛下她。
是因为她曾替他分担了部分秽毒的侵蚀？是因为古镜中那段被背叛的记忆让他产生了某种诡异的愧疚？还是仅仅因为在这片死寂的黑暗中，他不想成为唯一的活物？
云澈不知道答案。但他知道自己会做什么。
“真是……自寻死路……”他自嘲地笑了笑，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向凌薇爬去。
当她再次醒来，迎接他的或许是冰冷的剑锋。但至少此刻，他遵从了自己的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