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慈宁宫里灯火通明。
李太后斜倚在暖榻上,手里捻着一串蜜蜡佛珠,听着冯保低声汇报今日朝堂上发生的一切。
对于那些朝政大事,官员倾轧,她只是偶尔问上一句“张先生是如何处置的”
听完便不再多言。她很清楚自己的定位,前朝的事,有张居正他们顶着,她信得过。
她要做的,是稳住这后宫,稳住皇帝的根基。
冯保躬着身子,将今天廷议上的大小事务,事无巨细地一一禀报,言语间
不着痕跡地将高拱的霸道、张居正的沉稳,都描绘得淋漓尽致。
直到最后,他说到了朱翊钧那个“善堂”的提议。
“……万岁爷此言一出,满朝文武无不感佩动容,皆言万岁爷天生仁德,实乃我大明之福啊。”
冯保说完,脸上堆起了恰到好处的谄媚笑容。
李太后听完,脸上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点了点头
捻动佛珠的速度都快了几分:“钧儿有此仁心,哀家心甚慰之。确有仁君之象了。”
冯保见状,立刻顺着话头拍马屁:“可不是嘛!太后娘娘教导有方,万岁爷宅心仁厚,将来必定是一代圣主!”
然而,下一秒,李太后脸上的笑容,却如同被寒风吹过一般,缓缓收敛,凝固。
暖阁里的气氛,瞬间就冷了下来。
冯保心头一跳,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李太后没有看他,目光落在虚空之中,那双保养得宜的凤眼里,闪过一丝锐利的精光。
又是这样。
又是这种感觉。
从朝堂发难,到安插朱翊亨,再到分化司礼监,如今,又是一个看似天真无邪,细想却处处透着古怪的“善堂”。
这真的是一个九岁孩子能想出来的吗?
收养天下的孤儿?
这背后,莫不是……又是钧儿背后那个神秘人的手笔?
李太后的心,沉了下去。
可她想不通,那人这么做的目的何在?收养一群嗷嗷待哺的娃娃,能有什么用?
除了替皇帝博一个虚无缥缈的仁君名声,似乎……再无所图。
可若只是为了一个名声,这手笔未免也太大了些。
内帑的钱,虽说是皇帝的私产,但也是一笔天文数字,就这么流水般地花出去,只为听几句颂扬?
那个能将冯保和内阁都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会如此短视吗?
想不通,完全想不通。
这种未知,让她感到一阵心悸。
良久,她幽幽地叹了口气,仿佛是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对冯保说:“这盘棋,哀家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太后……”冯保试探着开口。
“冯保。”李太后打断了他。
“奴婢在!”冯保连忙将头垂得更低。
“等钧儿的善堂建起来了,从哀家自己的私库里,也拨一笔钱过去。”
李太后缓缓说道,“告诉管事的人,每一旬,至少要让孩子们吃上一顿肉。
不能让万岁爷的仁心,被底下的人给糟践了。”
无论如何,这件善事,她必须支持。
这既是做给天下人看的母慈子孝,也是在试探,试探那个藏在暗处的人,究竟想做什么。
冯保心中一凛,立刻领会了太后的深意,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是!奴婢……奴婢替天下的孩子,谢过太后娘娘恩典!”
夜深,乾清宫的暖阁里,只剩下烛火跳动的哔剥声和石砚上墨锭被缓缓研磨的沙沙声。
张鲸垂手立在一旁,姿态恭敬,但若细看,便会发现他挺直的腰杆和沉稳的呼吸,早已没了半分尚膳监伙夫头子的卑微。
他正在为朱翊钧磨墨,动作不快,却匀称有力,一如此刻他内心的节奏。
朱翊钧趴在宽大的书案上,正用一支小号的狼毫笔,在一张草纸上涂涂画画。
上面没有馆阁体的工整,只有一些奇怪的符号和数字,以及一些横平竖直的简体字。
“善堂的地址,冯保已经在京畿各处寻了。朕的这个主意,在朝堂上得了不少夸赞。”朱翊钧头也不抬,声音在安静的暖阁里显得格外清晰。
张鲸磨墨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万岁爷仁心,泽被苍生,是社稷之福。”他说的,是标准的场面话。
“仁心?”朱翊钧嗤笑一声,放下了笔,转过身,从书案上跳了下来,仰头看着张鲸。
“张公公,你跟了父皇那么多年,你信这世上有只靠仁心就能坐稳的江山吗?”
张鲸心里一凛,连忙躬身:“老奴愚钝。”
“你不愚钝。”朱翊钧走到他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粗糙的手背
“你要是愚钝,朕就不会把你从尚膳监那个油锅里捞出来了。”
他绕着张鲸走了半圈,像一头正在审视自己兵刃的幼狮。
“朕办这个善堂,不是为了听那帮老狐狸说几句好听的。善堂,是朕的根。”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张鲸,乌黑的瞳孔里,映着摇曳的烛光,闪烁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深沉和锐利。
“朕要收养的,是那些无父无母,对这世道,对那些脑满肠肥的官员士绅,只剩下恨的孩子。
朕给他们饭吃,给他们衣穿,教他们读书写字,他们将来,就是朕的人。
朕要用十年,二十年,为朕自己,培养出一批只忠于朕,只听朕话的刀子!
用他们,去替换掉朝堂上那些已经生了锈,甚至会反过来噬主的老刀!”
这番话,如同一颗惊雷,在张鲸的脑海里炸响。
他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骇然。
他想过万岁爷此举必有深意,却万万没想到,这深意,竟是如此的石破天惊!
这已经不是帝王权术了,这是要刨大明朝这二百年来的根基啊!
他指了指张鲸。“你的御马监,朕的腾骧四卫营,现在就是一群连马都喂不饱的懒狗。
朕要你把他们给朕操练起来!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打也好,骂也好,杀也好!朕要看到一支真正的天子亲军!”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善堂那边安顿下来后,你派人去灾区,去那些流民汇聚之地。
十五岁以下的,送去善堂。十五岁以上,二十岁左右的,身子骨还算结实的,你都给朕收进御马监!
这些人,朕不要他们读什么圣贤书,朕只要他们懂得两个字:忠诚!朕只要他们手里的刀,够快,够狠!明白吗?”
张鲸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善堂,是为万岁爷培养未来的文臣班底。
御马监,是为万岁爷打造眼下最锋利的军刀!
一文一武,一张一弛,一张天罗地网,正由这个九岁的帝王,亲手编织而成,要将整个大明,都笼罩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