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阁里点着安神香,烟气袅袅,与浓郁的墨香混在一起。
朱翊钧正在练字。他写的是馆阁体,一笔一划,工工整整,毫无九岁孩童该有的稚嫩,反而透着一股子刻板和沉闷。
他不喜欢这种字体,感觉像是给思想套上了一层枷锁,但他必须练
因为这是大明朝堂的通行证,字如其人,一手漂亮的馆阁体,是官员的脸面。
他写得很慢,很专注,仿佛这世上再没有比写字更重要的事。
仁圣皇太后陈氏宫里的大太监张宏,就这么站在暖阁中央,一动不动地候着。
他已经站了快半个时辰,从额角到后心,早已被汗水浸湿,可他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张宏在宫里待了三十多年,伺候过两代帝王,自认什么风浪没见过。
可今天,面对着龙椅上那个小小的身影,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皇帝在写字,没有看他,甚至没有问他一句话。但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最沉重的威压。他在考验自己的耐心。
张宏心里门儿清。他那个主子陈太后,虽然贵为东宫,却是个锯了嘴的葫芦,除了念经拜佛,什么都不管。
他这个掌事太监,在慈宁宫里,连李太后身边一个管事的小太监都敢给他脸色看。他早就憋了一肚子的火。
今天万岁爷突然召见,还用了个“想吃豌豆黄”的由头,这其中的深意,他一路上已经琢磨了八百遍了。
这是天大的机会,抓住了,就能鲤鱼跳龙门。抓不住,怕是连现在这半死不活的日子都过不安稳。
终于,朱翊钧写完了满满三张纸,这才放下了手中的毛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从书桌后走出来,揉了揉发酸的手腕,这才像是刚发现暖阁里还有个人似的,一脸惊讶地看着张宏。
“呀,张公公来了?朕写字写糊涂了,都忘了叫你来了。快,赐座。”
一个小太监连忙搬来一个绣墩。
“奴婢不敢,奴婢站着回话就好。”张宏连忙躬身。
“让你坐你就坐。”朱翊钧的语气依旧是孩童式的天真,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朕叫你来,是想问问陈母后的身子。她近来可好?天冷了,夜里咳嗽的毛病,可有好些?”
一番话,全是关心长辈的家常,听不出半点别的意思。
张宏心里却是一凛,知道真正的考校开始了。
他定了定神,恭敬地回道:“回万岁爷,托万岁爷的福,太后娘娘凤体安康。
只是……只是总念叨着大行皇帝,夜里时常独自垂泪,奴婢们瞧着,心里也难受。”
这回答,滴水不漏。既说了太后身体无恙,又点出了太后的悲伤和孤苦,为自己这个做奴婢的,也博了几分同情和忠心。
朱翊钧点了点头,小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忧伤。
“是啊,父皇走得突然,最伤心的,就是两位母后了。
冯公公最近忙着父皇的丧仪,整日脚不沾地。
朕想着,陈母后那边,也不能没人照应。
张公公伺候母后多年,劳苦功高,朕都看在眼里。”
张宏的心,砰砰直跳。他知道,戏肉来了。
他连忙跪下,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伺候主子,是奴婢的本分,不敢言功。
万岁爷如此体恤奴婢,奴婢……奴婢肝脑涂地,也难报万一。”
朱翊钧亲自上前,将他扶了起来。
“朕知道你是个忠心的。只是……”他话锋一转,叹了口气,“你光是对陈母后忠心,还不够啊。”
张宏浑身一震,猛地抬头。
朱翊钧直视着他的眼睛,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此刻却闪着锐利的光。“朕问你,这宫里,谁最大?”
这个问题,简直就是一道送命题。
说太后最大?那是把皇帝放在哪儿?说皇帝最大?可如今两宫垂帘,皇帝年幼,谁都知道真正主事的是谁。
张宏的脑子疯狂运转,冷汗顺着鬓角滑落。他扑通一声,再次跪倒在地,这一次,额头死死地贴着冰凉的金砖。
“回万岁爷!这宫里,这天下,自然是万岁爷您最大!太后娘娘们,也是一心为了万岁爷,为了我大明江山!”
“说得好!”朱翊钧拍了拍手,脸上的忧伤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似于顽童恶作剧得逞的笑容,“朕就喜欢你这样拎得清的。”
他绕着跪在地上的张宏踱了两步,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是什么惊天秘密。
“朕想让你进司礼监,你,想不想?”
嗡的一声,张宏感觉自己的脑子像是被一万只蜜蜂同时蜇了一下。
司礼监!
那是内廷十二监之首,是所有太监梦寐以求的权力巅峰!
他想吗?他做梦都想!
可是,他不能表现出来。他知道,自己越是渴望,就越容易被拿捏。
张宏抬起头,脸上满是惶恐和为难,演技之精湛,连他自己都佩服。
“万岁爷……这……这万万不可啊!奴婢……奴婢才疏学浅,愚钝不堪,如何能担此重任?
再者,奴婢伺候仁圣太后多年,太后她老人家,怕是……怕是也离不开奴婢。”
他把皮球踢了回去。既表现了自己的谦卑,又点出了自己的忠心,还暗示了此事的阻力在于陈太后,把难题交给了皇帝。
“呵呵……”朱翊钧笑了,笑声清脆,却让张宏心里发毛。
“朕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朱翊钧蹲下身,与张宏平视,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担不担得起,朕说了算。至于陈母后那边……”
他凑到张宏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朕会亲自去说。朕还要告诉她,朕要让你去做东厂提督。
让她老人家,以后在这宫里,也活得硬气一点,没人敢再小瞧了她。”
东厂提督!
这四个字,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张宏的脑海里炸响!
如果说司礼监掌印是内相,那东厂提督,就是皇帝悬在天下人头顶上的那把最锋利的刀!权势之大,甚至还在锦衣卫之上!
张宏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他再也装不下去了,眼中爆发出压抑不住的狂喜和激动。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对着朱翊钧,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