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间里光线昏暗,只有一扇小小的西窗透进些许天光,空气中浮动的尘埃在金色的光柱中缓缓飞舞,像无数个无声的见证者。
陈默摒除了脑中所有杂念。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负债累累、被现实压得喘不过气的城市失败者,也不是那个不久前还怕鬼怕得要死的普通青年。
他是一个匠人。
一个正在与时间赛跑,与阴物博弈的匠人。
他从架子上取下一捆青色的竹篾,这些竹篾粗细均匀,表面光滑,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竹香。他拿起一根,双手发力,竹篾在他手中发出一声清脆的“咯吱”声,被弯成一个完美的弧形。
这个弧度,不多一分,不少一毫,正是《百诡秘录》图样上,“替身纸人”头骨的弧度。
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他明明是第一次做这个,但身体的反应却像是一位浸淫此道数十年的老师傅。每一个动作,从劈篾的力道,到扎结的手法,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和节奏感。那感觉很奇妙,仿佛这些技艺并非学来,而是与生俱来,就沉睡在他的血脉深处,被危机和专注唤醒了而已。
或许,这就是爷爷留给他最宝贵的,也是唯一有用的遗产。
他不再多想,全身心地投入到制作中。
细长的竹篾在他手中穿梭、缠绕、打结。他用麻线将竹篾的接口处捆得结结实实,每一个结都打得一丝不苟。很快,一个一米多高、形态纤细的人形骨架便初具雏形。这骨架的比例极其协调,从锁骨的弧度到脊椎的弯曲,甚至连手骨、脚骨的细小关节,都用更细的竹篾表现了出来,栩栩如生。
光是看着这具骨架,就仿佛能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亭亭玉立的女子站在那里。
接下来是糊纸,这是最关键的一步,是为骨架赋予“肉身”的过程。
陈默没有用普通的白纸,他深吸一口气,再次打开了那个尘封的木箱,将那卷血红色的纸小心翼翼地捧了出来。
红纸入手,质感奇特。它比宣纸坚韧,比牛皮纸柔软,表面带着一种细微的粗糙感,像是某种动物的皮革。那股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温热感,让他总觉得这卷纸是“活”的。
他将红纸在工作台上摊开,用镇纸压住四角。他手持一把锋利的乌木柄裁纸刀,刀锋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寒光。他屏住呼吸,按照骨架的轮廓,极为精准地裁下一块块大小不一的“皮肤”。
这些红纸边缘锋利如刀,陈默全神贯注,但手指还是不小心被划了一下。一道细小的口子立刻出现,一滴饱满的血珠从伤口渗了出来,精准地滴落在红纸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血珠没有像落在普通纸上那样散开或渗透,而是像一颗滚烫的水银,在红纸上滚动了一下,然后倏地一下,就被纸张完全吸收,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在原地留下一个颜色稍深的、几乎看不见的红点。
陈默看得心头一跳,一股凉气从脊椎升起。他赶紧将受伤的手指含在嘴里,不敢再有丝毫大意。他用特制的、散发着糯米清香的浆糊,将一块块红纸严丝合缝地粘贴在竹篾骨架上。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每一块纸都贴得平平整整,不留一丝褶皱。
随着最后一块红纸糊上,一个通体血红的纸人,静静地立在了他的面前。
它身形窈T窕,微微低着头,双手交叠于腹前,仿佛一个待嫁的羞涩新娘。虽然还没有五官,但那股子诡异的美感,已经让人有些不寒而栗。整个工作间的光线,似乎都被它身上的红色吸走了一部分,显得更加昏暗了。
陈默看着自己的“作品”,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一半。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湿透,贴在身上冰凉一片。
他刚想坐下歇歇,院外就传来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还伴随着粗重的喘息。
是村长回来了。
陈默赶紧把工作间的门打开一条缝,只见村长像一头跑岔了气的老牛,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满脸的汗水和尘土,手里还死死地捏着一个东西。
“小默!问到了!我……我问到了!”村长一进院子就嚷嚷起来,声音里带着如释重负的激动。
陈默走出工作间,不动声色地递过去一杯凉茶,问:“怎么样?”
“你……你真是神了!”村长灌下大半杯茶,看着陈默的眼神,已经从之前的将信将疑,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敬畏。他喘着粗气说:“我跑到邻村,找到王屠夫他小舅子,磨破了嘴皮子,又托他找到了秀儿的娘家侄女。一开始那丫头还支支吾吾不肯说,我……我塞了两百块钱,她才全招了!”
村长把手里那个捏得紧紧的东西递给陈默:“她说,秀儿这辈子最想要的,就是一件像样的嫁衣!”
陈默接过那东西,发现是一块巴掌大的布料,被手心的汗浸得有些湿润。
布料的底色是鲜艳的大红色,上面用金线绣着一朵盛开的牡丹,针脚细密,做工精巧。虽然有些年头了,边角也有些磨损,但依旧能看出当年的华美。
“这是……”
“这是秀儿当年那件红裙子的一块布头!”村长解释道,“当年王屠夫把裙子烧了,她侄女心疼姑姑,就偷偷从灶灰里扒拉出这么一小块没烧尽的,一直藏着。她说,这块布就是她姑姑的命根子!”
村长继续说,声音里带着叹息:“秀儿当年嫁给王屠夫,家里穷,没办什么像样的仪式,更别提嫁衣了。后来她自己去镇上纺织厂干活,攒了很久的钱,才扯了这块当时最好的红布,想给自己做一件红裙子,就当是补了嫁衣的遗憾。结果……唉!”
一切都对上了!
陈默的推断和卦辞的指引,与村长带回来的情报完美吻合。
林秀儿最大的执念,既不是那件被烧掉的红裙子,也不是对王屠夫滔天的恨意。
而是她从未穿上过,那件象征着一个女人一生中最美、最幸福开端的——嫁衣。
“我明白了。”陈默点了点头,郑重地将那块布头收好,“村长,你先回去吧。亥时(晚上9点到11点),我会准时到你家。记住,在我到之前,让你家里人,尤其是虎子,千万不要靠近堂屋那根房梁。不管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锁好房门,不要出来。”
“好好好!全听你的,小默!”村长连连点头,仿佛陈默现在说的每一个字都是金科玉律。他千恩万谢地走了,脚步比来时轻快了不少,像是找到了主心骨。
送走村长,陈默再次回到工作间,并关上了门。
他看着眼前那个通体血红、没有五官的纸人,眼神变得无比坚定。
现在,他知道了自己该做什么。
他要做的,不是一件简单的“替身纸人”。
而是一件,能让怨鬼放下执念,了却心愿的,独一无二的——血色嫁衣。
他将那块绣着牡丹的金线布头,用特制的浆糊,小心翼翼地贴在了纸人的胸口位置,那里,是心脏所在的地方。布头上的牡丹,仿佛成了这件血色嫁衣上最耀眼的装饰。
然后,他拿起了画笔和颜料。
他要给这件嫁衣,画上最华丽的纹样。
他研开金色的颜料,手腕悬空,笔尖轻点,在嫁衣的袖口和裙摆处,一笔一划地勾勒出祥云和鸳鸯的图案。他的手法稳健而流畅,仿佛这些图案早已在他心中演练了千百遍。
随着金线描边完成,那件原本只有血色的纸衣,瞬间变得华贵而庄重起来。
接着,他换上另一支更细的狼毫笔,蘸上最浓的墨。
他要给这个纸人,画上一张最美的容颜。
他屏住呼吸,笔尖落在纸人空白的脸上。
弯弯的柳叶眉,微微闭合的杏核眼,小巧的鼻梁,还有那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的唇。他画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从王婶她们的描述中,想象出来的,那个名叫林秀儿的、风华正茂的年轻女子。
随着最后一笔落下,纸人仿佛瞬间有了灵魂。它依旧低着头,但那张脸上,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满足和娇羞。
做完这一切,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大地。
陈默看了看墙上的老式挂钟,时针已经指向了九点。
亥时已至。
他从木箱的角落里,拿出了那个小小的瓷瓶。
拔开瓶塞,一股浓烈的、带着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是鸡血。
他将鸡血倒进一个小碟子里,又用小勺舀了一些朱砂粉末进去,用一根干净的竹签缓缓搅拌。很快,一碟粘稠如宝石般的暗红色液体便调制好了。
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他要用这饱含阳气的雄鸡血和朱砂,为她——
点睛。
陈默手持着蘸满鸡血朱砂的笔,笔尖悬在纸人那双紧闭的眼皮之上,却迟迟没有落下。
他知道,这一笔点下去,阴阳相通,人鬼相见。
一场即将到令人生畏的午夜“喜事”,就在他这一笔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