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厨房里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浓郁鲜香。
蜂窝煤炉子上，一个搪瓷锅正咕嘟咕嘟着，白色的蒸汽顶着锅盖边缘的小孔，丝丝缕缕地冒出来。
李老太站在锅边，手里拿着汤勺，小心地撇去浮沫。
锅里炖着的，正是陈默早上送来的那只芦花鸡，配着李老太买的一小把翠绿的嫩春笋尖儿。
汤汁已经熬成了诱人的金黄色，油珠儿在汤面聚了又散。
李老太哼着荒腔走板的调子，是几十年前的老歌谣，不成调，但透着一股子由衷的快乐。
她舀起一点点汤，吹凉了，小心地嘬一口，咂咂嘴，这味道，鲜得掉眉毛！
多久没喝过这么醇厚、这么有“鸡味”的汤了？
供销社凭票买的那点冻鸡架子，熬出来的汤寡淡得像刷锅水。
小陈这孩子，送的东西就是不一样！
锅盖被蒸汽顶得“噗噗”轻响。李老太关小了炉门，让汤保持微沸的状态，保温。
她走到窗边，撩起布帘一角，朝楼下张望。
筒子楼门口那条坑洼的小路上，终于出现了她等待的身影——儿子王国栋推着那辆半旧的二八自行车回来了，脸上带着一天工作后的疲惫。
李老太眼睛一亮，立刻放下帘子，脚步都轻快了几分。
她走到饭桌前，桌上已经摆好了一盘清炒蕨菜，嫩绿油亮，一盘凉拌香椿芽豆腐，白绿相间，清爽宜人。
她拿起抹布，又把本就干净的桌面擦了擦。
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响起。
门开了，街道办主任王国栋走了进来，习惯性地把公文包挂在门后钉子上。
“妈，煮什么呢？这么香？”王国栋吸了吸鼻子，一天的疲惫都被这香味驱散了些，脸上露出惊讶。
“回来啦？快洗洗手！”李老太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得意，“赶紧坐下！今儿让你尝尝什么叫好汤！”
她快步走进厨房，用一块厚布垫着，小心翼翼地端出那锅金灿灿的鸡汤，稳稳地放在桌子中央。
王国栋洗完手坐下，看着眼前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鸡汤，还有那两盘看着就鲜灵无比的时令小菜，更是诧异。
他拿起勺子，舀起一勺汤，吹了吹，送入口中。
滚烫的汤汁带着极致的鲜香滑过喉咙，瞬间唤醒了所有味蕾。
那是一种久违的、纯粹的、源自食材本身的鲜美。
“唔！”王国栋烫得缩了一下，却舍不得吐出来，硬是咽了下去，长长哈出一口热气，眼睛都亮了。
“好！真好喝！妈，这鸡哪买的？供销社来好货了？”
他一边问，一边忍不住又舀起一勺汤里的笋尖和一块鸡肉。
李老太看着儿子吃得香，比自己吃了还高兴，脸上笑开了花。
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块鸡腿肉，颤巍巍地放到儿子碗里：“买？供销社那冻得梆硬的鸡架子能有这味儿？这是人家小陈送来的！山里的走地鸡！”
“小陈？”王国栋咀嚼的动作顿住了，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母亲，“哪个小陈？咱家亲戚？我怎么不记得？”
“唉，不是亲戚，是个好孩子！”李老太放下筷子，脸上的笑容敛去一些，换上了心疼的神情，“返城的时候路上遭了扒手，证件、钱都被偷光了，就剩半张破破烂烂的介绍信。”
“现在啊，没有地方去！只能住在一个四面漏风的破仓库里，吃了上顿没下顿，整日提心吊胆的！”李老太越说越激动，声音都高了几分，带着对扒手的痛恨和对陈默的同情。
王国栋听着，眉头渐渐蹙了起来。知青返城安置是街道办头疼的老大难问题之一。
他放下筷子，看着母亲：“妈，您慢点说。他送东西给您？就为了诉苦？这……”
他本能地升起一丝警惕。这年头，无事献殷勤，不能不让人多想。
“瞎琢磨什么呢！”李老太立刻瞪了儿子一眼，打断他的怀疑，“人家孩子实诚着呢！根本不是冲着咱家来的！他哪知道我是谁的老娘？就是看我一个孤老婆子住这儿，又听说我爱吃口新鲜菜，念着乡里乡亲的情分，特意送来的！”
她指着桌上那盘凉拌香椿豆腐，“你瞧瞧这心意！”
顿了顿，李老太继续夸道：“这还不算！人家孩子有真本事！瞧见没？”
她起身，快步走到门后，拿起那个被陈默修复得光洁如新、滴水不漏的搪瓷脸盆，又拿起桌上那个曾经掉瓷生锈、如今被锡块修补覆盖得严丝合缝的搪瓷缸子，献宝似的捧到儿子面前。
“瞧瞧！瞧瞧这手艺！神了！咱家这破盆破缸，用了多少年了，漏的漏，锈的锈，我都不想要了。人家小陈，就用了点锡块，那小手艺，叮叮当当一阵敲打，愣是给修得跟新买的一样！结实，光溜，一点不漏！我给他三毛钱工料钱，他还死活推辞，是我硬塞给他的！这样的孩子，能是坏人？能是‘投机倒把’？”
李老太把修复好的盆和缸子重重放回桌上，盯着儿子：“国栋啊，你是街道上的干部，管着这些事。这么有手艺、又实诚、又知道敬老的好孩子，落难成这样，你就忍心看着他当‘黑人’？看着他在破仓库里提心吊胆？”
“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帮帮他？给他个正经身份，找个能落脚的地儿？哪怕……哪怕先挂靠到哪个集体厂子的劳动服务队，当个临时工也成啊！总好过现在！”
王国栋看着母亲激动的神情，又低头看看碗里金黄的鸡汤。
他夹起一块香椿芽豆腐送入口中，慢慢咀嚼着，眉头依然蹙着，眼神却在母亲的注视下，渐渐变得松动。
沉默持续了几秒，只听得见炉子上水壶底微弱的滋滋声。
王国栋终于咽下口中的食物，抬起头，目光扫过母亲焦急的脸，像是下定了决心。
他拿起勺子，舀起满满一勺金黄油亮的鸡汤，却没有立刻喝，只是看着汤面上凝结的细小油珠。
“妈，”他开口，“您说的这个……小陈，他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长什么样？现在住哪个仓库？您……明天下午，能不能把他带来，让我……见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