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檎注意到了众人的神色变化。
于是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他下意识的模仿起钱教授讲课时的那种语气,带着一种讲述秘史的神秘感与不容置疑的权威:
“此内应者,非是旁人,乃当时魏安釐王最为宠幸之姬妾,名曰如姬。
家祖曾言,此事在魏国旧档之中,亦有零星记载,只是语焉不详。”
“说起这位如姬,其身世亦颇为坎坷。其父曾遭奸人所害,而仇家势大,如姬一弱女子,奔走数年,报仇无门,心中悲愤不已。
而信陵君素有侠名,门下养士三千,其中不乏能人异士。
他听闻此事后,感其孝义,亦怜其遭遇,便派遣门客中的侠义之士暗中查访。
历经周折,终为如姬寻得仇家,并助其手刃元凶,以慰其父在天之灵。”
他特意在门下养士三千这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意在提醒信陵君广纳贤才的特点,间接抬高了自己“士”的身份。
“如姬因此对信陵君感恩戴德,视其为再生父母,曾对信陵君泣血立誓道:
公子仁义盖世,乃天下无双之国士。妾乃蒲柳之姿,贱微之人,不足以当公子如此大恩。
然妾此残生,皆公子所赐,若他日公子有所驱策,纵使赴汤蹈火,妾亦万死不辞!”
那句“纵使赴汤蹈火,妾亦万死不辞”被林檎说得铿锵有力,荡气回肠。
引得旁听的几个性情汉子都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目露钦佩和同情之色。
这种知恩图报的义举非常符合这个时代的价值观,自然能引得旁人认同与共鸣。
林檎清了清嗓子,见周围都沉浸在他的故事中,于是继续道:
“后来,秦国围攻赵都邯郸,信陵君姊丈平原君屡次向魏国求援。
信陵君忧心如焚,决意救赵。
然魏王畏惧强秦,犹豫不决,虽派晋鄙领兵,却令其屯兵于邺,作壁上观。
信陵君空有救赵之心,却苦于无调兵之兵符。
正当一筹莫展之际,侯嬴先生便献策,请信陵君求助于深得魏王宠信的如姬。
信陵君依计而行,亲自拜访如姬,陈说利害,恳请相助。
如姬感念旧日恩情,深明大义,果然不负所托,于魏王枕边成功窃得调兵虎符,交予信陵君。
信陵君得此虎符,方能设计夺取晋鄙兵权。
最终得以率领魏军联合楚军,大破秦军于邯郸城,名扬天下!”
说到这里,林檎微微一笑,目光转向一直凝神倾听的萧何,语气也变得轻松起来:
“至于萧县丞所问,其人(如姬)与当时的魏王,又有何等渊源........
呵呵,如姬既是魏安釐王最宠爱之姬妾,常伴君王左右,日夜承欢,其渊源之深,已是不言自明了。
若非如此信重宠幸,又怎能轻易出入戒备森严的王寝,于万难之中取得那象征军国大权的兵符呢?
此事虽为秘辛,然家祖当年亦曾与门中耆老论及,其言凿凿。”
林檎这一番话细节生动,引经据典。
语气抑扬顿挫中既有对历史人物的敬佩,又有对曲折情节的感慨。
仿佛他亲眼见证过那段往事,或者至少是聆听过家族长辈的亲口讲述一般。
亲眼见证倒没有,不过倒是亲眼见证了记录的史料,想来也没什么分别。
整个院落则内被这故事的精彩震的一时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萧何脸上的礼节性微笑微微凝固了片刻,随即化为惊异与由衷的赞赏。
他捋着颌下短须,缓缓点头道:
“公子所言,丝毫不差!
《竹书纪年》与《魏策》中虽对此事亦有零星记载,然远不及公子所述之详尽生动。
如姬夫人确是窃符救赵之局中,一位常被世人忽略,却又至关重要的巾帼义士。
未曾想林公子对这段史家亦未必深究的秘辛也能娓娓道来,佩服,实在是佩服!”
萧何此番言语,无疑是对林檎学识与见闻的承认,也间接认可了他世家子弟的身份。
樊哙在一旁则听得是云里雾里,什么公子什么姬的,他只听懂了个大概。
好像是个女人帮了大忙,偷了重要的东西。
但见一向博闻强识、眼光极高的萧何都如此推崇,他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
樊哙只是挠了挠那蓬虬髯,瓮声瓮气地嘟囔道:
“哦......原来是个娘们儿帮忙偷了东西救了魏国.....倒也是条好汉......不对,好女子!”
此番言语引得身旁几人一阵低笑,紧张的气氛也因此缓和了不少。
主位上的刘邦此时则再也按捺不住,猛地一拍大腿,抚掌大笑起来:
“好!好!果然是家学渊源,见识不凡!不仅知晓信陵君之大义,更能洞悉此等隐秘之事,真乃奇才!
他一边说着,一边竟亲自从主位上站起身,快步走下堂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热情。
那双深邃的眸子此刻闪烁着异样的光彩,仿佛在重新评估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他走到林檎面前,之前那番客套话语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直接的审视和探究。
“先前是樊哙这厮鲁莽,险些误了大事。”
刘邦的语气依旧带着笑意,但眼神却变得锐利了许多。
“如今听公子一席话,方知公子胸有丘壑,腹藏良谋。
我刘季能得公子这等贤士相助,实乃三生有幸!”
他顿了顿,然后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问道:
“却还未请教公子高姓大名,表字为何?
也好让刘季与众兄弟铭记于心,日后好生请教。”
此言一出,林檎心中不由得为之一凛。
这看似寻常的询名问字,意义非凡。
之前刘邦的那些称呼,无论是林公子还是其他,都带着一种疏离和不确定。
直到此刻当他展现出足够的“价值”之后。
这位未来的帝皇,才真正开始将他作为一个值得重视的人物来对待。
这看似简单的一问,实则是对他身份的最终确认,也是一种无形的拉拢与试探。
一个能在乱世中迅速崛起,并在七年间最终一统天下的人物。
其心智之敏锐,识人之精准,自然绝非常人可比。
林檎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从容镇定,不卑不亢。
他知道,这是他彻底打消刘邦疑虑,真正融入这个团体的关键一步。
于是林檎朗声道:
“在下姓林,单名一个‘檎’字,乃林中之檎果。”
与其在刘邦现编一个其他什么名字,不如就以本名相待,还显得真诚。
哦对,既然要突出真诚,那自己的表字也有了,就叫【子诚】!
于是他继续道:
“家父为吾取的表字乃‘子诚’,意在时刻警醒吾待人处事皆需以诚为本,方能立于天地之间。”
“林檎,字子诚......”
刘邦口中轻轻咀嚼着这两个字,眼神中闪过一丝玩味,随即那丝玩味迅速被热情所取代。
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林檎,仿佛要将这个名字深深刻入脑海。
“名雅字正,寓意深远!诚之一字,最为难得!
子诚贤弟,今后你便是我刘季的自家兄弟!
来人,快给子诚贤弟松绑,看座,上好茶!”
那两个一直押着林檎手臂的汉子,此刻早已听得目瞪口呆。
此时方才如梦初醒,慌忙七手八脚地解开了捆在林檎手臂上的粗麻绳。
绳索解开的瞬间,林檎只觉得手臂一阵酸麻。
但他却顾不上这些感受,心中更多的则是长舒了一口气,那根一直紧绷的神经也终于放松了下来。
总算是过关了!
而且看这个样子,这番精心准备的“测试”,效果还出奇的好!
他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手腕,对着满脸笑容的刘邦深深一揖,语气诚恳地说道:
“多谢沛公明察!子诚冒昧来投,若有惊扰之处,还望沛公与诸位海涵。”
刘邦哈哈一笑,直接拉着林檎的手,将他引向上首的客座,热情洋溢地说道:
“子诚贤弟说的哪里话!
此等不远千里,冒死前来投奔的高义,我刘季岂能不知好歹?
能得子诚贤弟这等义士相助,是我刘季的福气,也是我沛县众兄弟的福气!
今后,你便是我刘季的座上宾!
我等共谋大事,定要将那暴虐无道的暴秦推翻,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林檎被他那双粗糙却异常有力的大手拉着,看着未来的汉高祖此刻毫不做作的豪迈与礼贤下士的姿态,心中不免浮动。
刘邦不亏是后世戏称的“大汉魅魔”的始祖。
他言语间描绘的那幅推翻暴秦,匡扶天下的宏伟蓝图。
那种不拘一格、求贤若渴的领袖气度,以及那种将你看作心腹兄弟般的亲近与信任,都极具感染力。
哪怕是以现代人的视角来看,这也是天生的豪杰,挥手间便有无数人愿意为其效死。
沛公刘邦,果然不是易与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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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檎,字子诚,魏地人士。
高祖初起于沛,时天下汹汹,豪杰并起。
林檎自称魏之旧族,身负家学,不远千里来投。
初至,樊哙等以其形貌异于乡人,疑为秦之谍者,遂缚之以献沛公。
及入内,沛公观其气度不凡,命萧何试之。
萧何以信陵君窃符救赵之内情诘问。
林檎引家传旧闻,详陈如姬夫人以恩报德,于魏王枕席之间智取兵符之事。
其言辞恳切,引经据典,剖析人物情状兼述魏宫秘辛,宛若亲历。
高祖与萧何闻之,皆大奇,相视叹曰:“此子胸有丘壑,真良才也!”
萧何亦赞其“家学渊源,所言不虚,非寻常士子所能及也。”
高祖遂亲解其缚,执其手曰:“孤得子诚,如旱苗之得甘霖,霸业可期矣!”
即擢为上客,引参军机要务,倚重日深。
————《汉书·林檎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