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斩首雍齿之后,已然是天光大盛的时分。
丰邑城中的喧嚣与厮杀早已沉寂,取而代之的是打扫战场的忙碌。
空气中弥漫着铜锈般的血腥气,混杂着茅草燃烧后呛人的焦糊味,让人不由得掩住口鼻。
地面上,血水与尘土混杂成一片粘腻的暗红。
妇人们提着木桶,将一桶桶冰冷的井水泼洒上去一遍遍地冲刷,试图洗去这战争的痕迹。
沛县的士卒正拖着雍齿部众的尸首去往城外焚烧,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尸身甲胄刮过路面时发出的沙沙声在回荡。
在一条相对干净的巷子口,几个孩童正围着一个踩扁了的头盔嬉闹。
他们用捡来的断木棍小心翼翼地拨弄着,模仿着昨夜被父母捂在床头听到的厮杀声,发出稚嫩的呼喝。
乱世中的童年,也是童年,从不会缺少玩乐。
刘邦领着林檎、萧何等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长街上。
他的脸色看不出喜怒,只是目光扫过那些低头劳作的乡亲时,会微微颔首致意。
而百姓们则纷纷避让,躬身行礼。
在这个天子失其权柄的年岁,唯有掌握武力者才拥有此方地界的话语权。
一行人一直走到府库,只见府库的大门敞开着,几名小吏正在门口清点。
刘邦大步踏入,眼前的景象却让他都有些愣住了。
府库之内虽有翻动的痕迹,但远非想象中的空空如也。
粮仓中的粟米只是少了一角,依旧蔚为可观。
萧何快步上前,查看了竹简上的记录,脸上露出惊疑之色,向刘邦上报道:
“沛公,怪哉!
库中所存远胜我等所料,雍齿此贼似乎未敢大肆挥霍。
想来是他心虚,亦知根基不稳,不敢过分激起民怨,只取了些许以犒其私兵。”
正在此时,曹参大步入内,手中捧着一卷新写的竹简,沉声道:
“沛公,城中响应叛乱,附逆雍齿之豪右名册全数在此。
其家中所藏钱粮亦已查封,应当如何处置,请沛公示下。”
说起来这也是曹参的老本行了,作为一位管理监狱的狱掾,他素来与三教九流打交道,尤其清楚那些富户的做派。
秦律虽严苛,但在立法与执行之间,永远隔着一条名为人情的鸿沟,而曹参正是深谙此道之人。
刘邦接过名册,目光在那些丰邑中熟悉的名字上一一扫过,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哼,这帮吃里扒外的腌臜货,平日里一个个花言巧语,等到雍齿反叛时见风使舵倒是够快!”
他将竹简扔给萧何,眼中精光一闪,属于枭雄的底色尽显无遗,断然下令道:
“萧何!你来拟令!
凡名册所录之家,其家财粮秣,尽皆抄没!
取其半数,充入府库,以作军资!
另一半则还于其家,就说我刘季念其旧情,网开一面,令其戴罪立功。
日后若有二心,定斩不饶!”
稍微顿了顿,刘邦将目光扫向曹参,语气一转,又下令道:
“至于那些被雍齿强征了口粮的寻常黔首,其所失之物一律从府库中补足,原数奉还!
务必让乡亲们知晓一件事,那就是我刘季绝不会亏待自家人!”
末了,他还补充了一句,是说给林檎的:
“还请子诚贤弟负责此事,以分辨百姓申报之真伪。
你非丰邑旧人,处事公允,想必无人敢说闲话。”
刘邦这一手安排既是对林檎的信任,也是一种巧妙的平衡。
让林檎这个外来者去处理这种实务,既能彰显刘邦对他的倚重,又能避免让沛县的老兄弟们陷入乡里人情的纠葛。
林檎心中了然,拱手应道:“定不负沛公所托。”
处置完要务,刘邦心中的郁气一扫而空。
他望向天空中高挂的烈阳,再次拉起林檎的手,脸上挂着豪爽的笑容:
“这种事不用太着急,过几天都成。
走!子诚贤弟,今日你为我夺回丰邑立下大功,我便带你去见见我的家人!”
萧何与曹参相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了然的笑意。
他们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在沛县乡间,凭借着几分无赖、几分豪气,就能将一桩桩麻烦事摆平的泗水亭长。
老大哥还是那个老大哥,只是如今的舞台,已然从沛县挪到了更高广的去处。
于是林檎便被刘邦大步拖着,走向了一处寻常的农家院落。
面积不甚宽广,夯土为墙,茅草作顶,远谈不上什么阔气。
院中晒着些许干菜,角落里还堆着农具,充满了朴实的生活气息。
一位须发半白的老者此刻正拄着杖在院中踱步,脸上满是忧色。
见到刘邦开门时,老人家先是一怔,随即浑浊的双眼亮起,快步迎上前来。
“你可算回来了!”
老人的语气中带着几分埋怨。
“阿父!”刘邦上前扶住父亲。
“让您受惊了,如今贼子已诛,城中已然无恙矣。”
林檎则在刘邦后面冒出头来,看着眼前父子重逢的一幕,心中百感交集。
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此刻的刘太公和刘邦的妻儿本该是雍齿手中的人质。
他们颠沛流离在秦末汉初的浪潮中,一次次的直面死亡的威胁。
而刘邦的第一次丰邑之战,则更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失败。
失败的根源并不仅仅是雍齿的背叛,更是他背后那面代表“魏国”的旗号。
对于刚刚起兵的刘邦集团而言,魏国不仅代表着六国旧贵族的庞大势力,更代表着他们无法揣测的实力与决心。
正是这份未知的恐惧,让刘邦和他的团队在最初的应对中束手束脚,最终导致了强攻失利,狼狈收场的结局。
而自己所冒充的魏国世家子身份,却在此刻成为破解这层恐惧的关键。
当林檎以一种内部人士(史料记载)的口吻,笃定地指出魏王咎根基不稳,内部不和,绝不可能为雍齿倾力一战时。
他实际上是打消了刘邦集团心中最大的顾虑,将一个看似强大的外部威胁降格为了一个可以智取的内部叛乱。
有时候,相信自己可以,比自己真的可以更加重要。
因为这微小变动而掀起的历史涟漪,经由林檎计策的实施,竟然形成了实质的改变。
原本的失败变成了胜利,而刘邦狼狈的记载则变成了荣归的现实。
此刻的林檎内心深处顿时闪过了一丝兴奋。
《华夏》......如果这真是游戏,那它的真实度未免太高了。
如果这不是游戏......那自己居然真的改变了历史的走向?
他正思忖间,屋中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
一位荆钗布裙的妇人听见了屋外的响动,快步从屋中走出。
她容貌端丽,但双手处的骨节却是粗大,显然是经年的劳碌所造就。
然而其眼神却依旧清亮无比,腰背挺直,尽显大家风范。
在妇人身后还跟着一双年幼的儿女,女儿尚小,紧紧牵着母亲的衣角。
更小的儿子则被母亲抱在怀中,怯生生地望着眼前充满豪气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