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启年缓缓站起身。
他看着堂下跪着的魏真,又扫视着堂外跪倒一片的万民。
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夹杂着权力带来的巨大满足感,瞬间充斥了他的胸膛。
他知道,这桩泼天的功劳,已经稳稳地落在了他的功劳簿上。
“啪!”
他猛地一拍惊堂木。
那清脆的响声,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嘈杂。
“肃静!”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让喧闹的公堂瞬间安静下来。
“罪犯黄明德、李虎,贪赃枉法,鱼肉乡里!”
“逼死军户,构陷同僚,罪大恶极,罄竹难书!”
“民愤滔天,国法不容!”
赵启年的声音,一字一顿,响彻云霄。
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众人心上。
“本官宣判!”
“黄明德、李虎,即刻收监,秋后问斩!”
“其全部家产,抄没入库,部分用以抚恤受害者家属,其余充盈县库!”
“好!”
“钦差大人英明!”
堂外,百姓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赵启年抬手轻轻一压。
雷动的欢呼声奇迹般地稍稍落下。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转向了仍跪在地上的魏真。
他话锋一转。
“县丞魏真,贪墨之罪,查无实据,乃系蒙冤,无罪开释!”
魏真心中一松,正要叩首谢恩,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但是!”
赵启年的声音陡然变得严厉,如同一盆冷水浇下。
“你身为云卢县丞,对上官之恶行,却有失察之责!”
“以致酿成今日之大祸,亦难辞其咎!”
“本官判你,暂代云卢县令之职!”
“责令你三个月之内,整顿吏治,安抚流民,恢复秩序!”
“待地方安定,本官自会奏请朝廷,再恢复你县令原职!”
赵启年俯视着魏真,眼神深邃,充满了敲打与考验的意味。
“你,可有异议?”
这番处置,是提拔,更是敲打。
是信任,更是考验。
魏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中的情绪翻涌。
他将头颅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的声音,无比恭敬,无比诚恳。
“下官,领命!”
“叩谢大人天恩!”
他跪在地上,感受着周围百姓投来的感激与敬佩的目光。
他同样感受到了赵启年那审视与满意的眼神。
他知道,自己赢了。
他赢得了身家性命。
赢得了暂时的权柄。
更赢得了未来的靠山。
可他的内心,却是一片刺骨的冰冷,没有半分喜悦。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能活下来,不是靠着什么青天大老爷。
更不是靠着所谓的正义。
而是靠着精密的算计,靠着那封伪造的信。
靠着对人心最卑劣之处的精准操控,才从这必死的绝境中,硬生生爬了出来。
这条路,一旦踏上,就没有回头票了。
从今天起,那个天真地只想安身立命的魏真,已经死了。
活下来的,是一个带着沉重枷锁,在权力的刀尖上疯狂跳舞的赌徒。
公堂上的喧嚣渐渐平息。
钦差赵启年的仪仗,在百姓“青天大老爷”的颂扬声中,缓缓离开了县衙。
魏真站在县衙正堂的门槛前。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囚服,只是枷锁已去。
此刻,他成了这云卢县暂时的最高主宰。
然而,当他转过身,面对堂下重新站起来的衙役、书吏时,迎接他的不是敬畏,也不是服从。
而是一种诡异的沉寂。
这些在县衙里浸淫多年的老油条们,个个低眉顺眼,眼观鼻,鼻观心。
他们刚亲眼见证了县令和县尉的倒台,也看见了魏真这个阶下囚的惊天翻盘。
但对他们而言,这不过是城头变幻大王旗。
谁来当官,他们的日子还得照样过。
钦差大人一走,这重新坐上位子的“魏大人”能不能坐稳,还是两说。
“诸位。”
魏真深吸一口气,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他目光扫过众人,试图从这些麻木的脸上找到一丝活气。
“黄、李二人倒行逆施,致使县务荒废,民怨丛生。”
“本官奉钦差大人之命,暂代县令之职,首要之事,便是要肃清积弊,还政于民。”
“户房、工房、刑房、吏房,尔等即刻将近三年来所有积压的案卷、未结的公文,尽数清点出来,汇总到这正堂之上,本官要亲自过目!”
这是他下的第一道命令。
也是一道试金石。
然而,命令下达之后,整个县衙大院,落针可闻。
没有人动。
那些书吏衙役们,有的假装整理衣冠,有的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有的则用眼角余光,偷偷地交换着只有他们自己才懂的眼神。
时间一息一息地过去。
魏真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就在这时,一个身形微胖,留着两撇八字胡,约莫五十岁上下的书吏,慢悠悠地从人群中踱了出来。
他朝着魏真拱了拱手,姿态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算失礼,也绝无恭敬。
“魏大人。”
他开口了,声音带着一种老资格特有的腔调,阴阳怪气。
此人正是户房资历最老的书吏,钱有德,人送外号“钱扒皮”。
据说他的亲家是城中豪绅张家的管事,在县里盘根错节,关系极深。
“您刚出囹圄,经了教训,这有些事儿……得知道咱们这儿的规矩。”
钱有德微微抬着下巴,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与挑衅。
他就是要让这个年轻人知道,云卢县不是他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的地方。
“哦?”
魏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对方的下文。
“有何规矩,还请钱书吏赐教。”
钱扒皮仿佛没听出魏真话里的冷意,他自顾自地说道。
“大人有所不知,这案卷文书,浩如烟海,牵一发而动全身。”
“黄大人在时,都讲究个循序渐进,慢慢来。”
他捋了捋八字胡,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话里话外却都是推诿。
“您这刚回来就要清查三年的积案,别说咱们这几个人手,就是再多一倍,没个十天半个月也理不出头绪啊。”
“再说了,这库房的钥匙,账房的印信,都得走交接流程。”
“钦差大人前脚刚走,咱们后脚就大动干戈。”
“您就不怕再捅出点篓子,连这代县令都当不成?”
他瞥了一眼魏真,眼底深处藏着一丝轻蔑。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体贴入微”。
核心意思却只有一个:你想干活?没那么容易。
他话音一落,周围几个书吏立刻附和起来。
“是啊是啊,钱书吏说的是老成之言。”
另一个尖嘴猴腮的书吏连忙帮腔,脸上堆着假笑。
“魏大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啊。”
众人七嘴八舌,言语间满是“劝谏”,实则是在集体施压。
这群人,这是在给他这个代县令的又一次下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