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殿的狂欢仍在继续。
酒气、汗臭、各种食物的气味混杂在一起。
高踞主位之上,刘贺单手撑着额头,双目紧闭,呼吸平稳,似乎早已醉死过去。
但在这副沉睡皮囊之下,他的意识前所未有的清醒。他像一头潜伏在黑暗中的孤狼,透过指缝,审视着自己的猎场。
他的第一类目标,便是那些遍布殿中,看似忙碌着收拾残局,实则竖着耳朵、眼观六路的宫女和宦官。
他注意到,那个为他研墨的小宦官,此刻正低着头,用抹布擦拭着一处酒渍。他的动作很慢,很细致,就像在擦拭一件稀世珍宝,但他的耳朵却始终微微侧向王式那群人所在的方向。每当王式醉醺醺喊出一句“陛下待我等恩重如山”,小宦官的肩膀就会微不可察地抖动一下,擦拭的动作也会停顿一瞬。
还有一名年长的宫女,她负责为众人添酒,脚步轻盈,穿梭于狼藉的案几之间。她的眼睛从不直视任何人,但刘贺敏锐地捕捉到,每当有昌邑旧臣做出格外不堪的举动,她的视线总会飞快扫过,然后迅速垂下,仿佛在脑海中刻下这幅画面。她的表情始终是一种职业化的麻木,这种麻木,比任何憎恶或恐惧都更让刘贺警惕。
“霍光的眼睛和耳朵……”刘贺在心中标记着,“很好,你们看得越仔细,听得越真切,我这条命就越安稳。”
他知道,这些人会将今日宣室殿内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地禀报给霍光。而霍光,只需要坐在府中,就能通过这些人的眼睛,看到一个狂悖无度、沉迷酒色、不识大体、毫无君王仪态的刘贺。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接着,他的目光转向了第二类人,那些正在狂欢的主角,他从昌邑带来的二百多名“功臣”。
郎中令王式,此刻像抱着自己的亲儿子一样,正抱着一个赏赐给他的金盘,脸上满是痴迷的笑容。他已经喝得酩酊大醉,却还在向身边每一个还能听他说话的人,吹嘘自己如何一言说中陛下心意,获此天恩。
“看到没?这就是……这就是陛下的信任!”王式打着酒嗝,口沫横飞,“你们啊,就是……就是不够忠心!要学我,把陛下……当成天!”
刘贺心中冷笑:“舔狗。”
但他需要这样的舔狗。王式就像一个声音最大的喇叭,能将刘贺的“昏聩”之名,传遍长安的每一个角落。他越是张扬,刘贺的“昏君”形象就越是稳固。
还有那个学鸡叫的“司晨校尉”,此刻正被几个人围着,又表演了一次,引来阵阵哄笑。那个表演胸口碎大石的“破敌将军”,则穿着那身不合体的铠甲,醉倒在地,鼾声震天。
这些人,在刘贺的眼中,都是没有独立思想的“道具”。他们是这场大戏中最本色的演员,他们的愚蠢和贪婪,是构成这场荒唐闹剧最真实的血肉。他们是消耗品,是用来填满那“1127件荒唐事”罪名录的祭品。历史上,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最终都因“未能匡正君主”而被霍光处死。刘贺对他们没有丝毫怜悯,这既是他们的宿命,也是他计划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他的目光扫过这群丑态百出的人,心中毫无波澜。
然后,他开始寻找第三类人。
他的视线越过那些醉鬼,落在了大殿的一个角落。
他的老师,龚遂,正跪坐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但花白的头发却格外凌乱。他面前的案几上,酒食未动分毫。他只是闭着眼睛,想将自己与这片污浊隔绝开来。他的脸上,满是痛心疾首的绝望。
刘贺心中微叹。龚遂的忠诚,是真诚的,也是最无用的。他的每一次劝谏,都是在往“昏君”的形象上泼冷水。所以,必须冷落他,打压他,让他绝望。只有这样,当霍光的人汇报时,才会得出结论:看,连他最亲近的老师都对他失望透顶,此人已无可救药。
但仅仅一个龚遂,还不够。
刘贺的目光继续在人群中搜寻。他需要找到不同类型的“忠臣”,以备不时之需。
终于,他在另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王吉,字子阳。
与龚遂的激烈绝望不同,王吉显得更为沉静。他也同样没有参与狂欢,只是默默地坐在自己的席位上。他面前的酒爵是满的,案上的菜肴也几乎没动。他的脸上没有龚遂那种外露的悲愤,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失望与忧虑。他时而皱眉,时而摇头,时而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刘贺的记忆中,浮现出关于王吉的片段。此人也是昌邑国的旧臣,饱读诗书,尤其精通《诗经》。在昌邑时,他就以劝谏闻名,但他的方式与龚遂的激烈直言不同。王吉总喜欢引经据典,用诗歌来讽喻,劝导刘贺要修身养性,亲近贤臣。他的忠诚,带着一股文人的迂腐和清高。
就在这时,王吉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他抬起头,目光恰好与刘贺在空中相遇。
那是一双充满了复杂情绪的眼睛,有失望,有痛心,有不解,甚至还有一丝残存的期盼。
刘贺的心一跳。
他立刻做出反应,他猛地晃了晃脑袋,发出一声响亮的鼾声,然后翻了个身,将后背对向了王吉的方向,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嘟囔着:“美酒……美人……”
王吉眼中的一丝期盼,似乎彻底熄灭了。他长长叹了口气,缓缓低下了头,端起面前那杯从未动过的酒,一饮而尽。
刘贺用眼角的余光,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在心中给王吉打上了标签:“可留之忠臣,未来的‘名声’基石。”
他清楚,像王吉这样的儒臣,最看重的是什么?是名节,是礼法,是君主的德行。今日自己的所作所为,在他眼中,已是禽兽之举。但正因如此,当未来某一天,自己需要向外界展示“改过自新”的姿态时,王吉的“证言”将比一千个王式的吹捧更有分量。一个曾对自己失望透顶的清高儒臣,若能重新出山辅佐,那将是何等有力的“洗白”证明?
“龚遂的忠,是用来给霍光看的,证明我无可救药。而王吉的忠,是留给我自己用的,是我未来东山再起时,收拢人心的千金马骨。”
刘贺在心中默默地为这些人分门别类,一个清晰的名单在他脑海中逐渐成型。
狂欢的闹剧终于接近尾声。
刘贺装作悠悠转醒的样子,他伸了个懒腰,打了个震天响的哈欠,看着满地狼藉,非但没有丝毫怒意,反而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好!好啊!”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大殿中央,大声宣布,“今日尽兴!明日!咱们继续!朕要让这宫里,日日有酒,夜夜笙歌!”
在一片稀稀拉拉的醉声附和中,刘贺在一众宦官的搀扶下,哼着不成调的歌,心满意足地向自己的寝宫走去。
他将一场完美的闹剧留在了身后,也将一个清晰的棋盘,刻在了自己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