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府邸,静谧如渊。
田延年几乎是一路小跑,带着满腔的屈辱与怒火冲了进来。他官袍上甚至还沾着几滴不知是谁溅上的酒渍,发冠也有些歪斜,全无平日里铁面御史的威仪。
书房内,霍光正在临摹一幅前朝的书法,听闻田延年求见,他只是淡淡地说了声“让他进来”,连头都未曾抬起。
“大将军!”田延年一进门,便再也按捺不住,声音都有些变调,“那、那刘贺……他疯了!他彻底疯了!”
他将宣室殿内发生的一切,从召集两百多名昌邑旧臣,到胡乱封赏庖厨马夫,再到公然藐视礼法、强令摆宴,一五一十、添油加醋地说了出来。他越说越激动,势要将自己亲眼所见的荒唐,全都倾倒在霍光面前。
霍光终于停下了笔,他将笔尖在砚台上轻轻舔了舔,抬起头,平静地看着情绪激动的田延年。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惊讶,眼神依旧深邃如井。
“他……他还说,活人饿着肚子,凭什么拿钱给死人修坟墓!这不明着说先帝吗!此子,狼子野心,断不可留!”田延年最后总结道。
霍光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他封赏了王式?”
“是!黄金百斤,锦缎千匹!”
“封了厨子做太官令,马夫做奉车都尉?”
“千真万确!老臣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霍光闻言,嘴角再次勾起一抹笑意。他缓缓起身,走到田延年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温和地说道:“子宾啊,你辛苦了。天子年少,乍登大宝,难免有些少年心性。他既然喜欢热闹,就让他热闹几天吧。”
田延年愣住了:“大将军,您的意思是……”
“无妨。”霍光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去吧,回去歇着吧。”
田延年满腹疑窦地退了出去。他不明白,为何大将军对如此动摇国本的昏聩之举,竟能如此容忍。
书房内,霍光重新坐回案前,看着那副尚未完成的书法,脸上的笑意终于不再掩饰。
愚蠢、狂悖、挥霍无度、沉迷酒色、不识大体、任人唯亲……
很好。这个新皇帝,比他想象中还要“完美”。
与此同时,宣室殿内,这场被田延年视为“乱政之始”的盛宴,已经彻底进入了癫狂的高潮。
宫人们将酒食流水似的送入殿中。丝竹之声靡靡,舞女们扭动着腰肢,媚眼如丝。原本庄严肃穆的宣室殿,彻底变成了一个喧嚣奢靡的销金窟。
“来!满饮此爵!”刘贺高举着镶金酒爵,坐没坐相地斜倚在主位上,他一脚踩在案几上,衣襟大敞,露出胸膛,对着底下那群已经喝得面红耳赤的昌邑旧臣们大喊,“今日,朕与诸君,不醉不归!”
“陛下圣明!”王式第一个响应,他肥胖的脸上锃光瓦亮,将爵中之酒一饮而尽,然后大声说道:“陛下,臣以为,您此举方显真龙天子之豪气!那些朝中老臣,畏首畏尾,不过是些冢中枯骨,哪里懂得陛下的雄才大略!”
“说得好!”刘贺拍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王爱卿,你此言深得朕心!来人!”
一名宦官连忙上前。
“赏!再赏王式黄金百斤,锦缎千匹!立刻去少府府库里取!谁敢阻拦,就是抗旨!”刘贺大着舌头下令。
有了王式的榜样,其余的昌邑旧臣们哪里还坐得住?他们纷纷起身,变着法儿地向刘贺敬酒、说些粗鄙不堪的笑话、讲些在昌邑时的“英勇”事迹,无非是斗鸡走狗、欺男霸女的勾当。
刘贺来者不拒,对每一个前来敬酒的人都豪爽地一饮而尽,对每一个笑话都报以夸张的大笑,对每一件“功绩”都给予毫不吝啬的赏赐。
一名身材瘦长的门客,为了讨好刘贺,当众学起了鸡叫,那声音惟妙惟肖,引得满堂哄笑。
刘贺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他指着那人,大声宣布:“你!你这鸡叫得好!朕心甚悦!朕封你为‘司晨校尉’,以后宫里的公鸡都归你管!再赏黄金五十斤!”
“谢陛下天恩!”那人竟真的学着公鸡的样子,扑腾着翅膀叩谢皇恩。
另一名壮汉,为了显示自己的勇武,当场表演起了胸口碎大石——虽然那“大石”只是一块磨盘大的面饼。
刘贺看得津津有味,当即封他为“破敌将军”,赏赐了一套府库里的铠甲,让他穿着在殿中走了一圈,引来阵阵喝彩。
他甚至拉过一名正在布菜的年轻宫女,不顾她的挣扎,强行让她坐在自己腿上,捏着她的下巴,醉眼朦胧地问道:“小美人,你叫什么名字啊?觉得朕……朕这个皇帝,当得如何?”
那宫女吓得花容失色,浑身抖如筛糠,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嗯?怎么不说话?是不是也觉得朕不好?”刘贺的脸沉了下来。
“不……不是的,陛下……陛下雄才伟略,乃……乃万古第一圣君……”宫女带着哭腔,胡乱奉承着。
“哈哈哈!说得好!有赏!”刘贺大笑,随手从案上抓起一枚金豆子,粗暴地塞进她手里,“滚吧,朕看着你哭丧着脸就烦!”
宫女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逃开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殿中的喧哗声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愈发高涨。不少人已经喝得东倒西歪,丑态百出。有人抱着殿中的铜柱高歌,有人脱了鞋袜在舞女中间跳起粗鄙舞蹈,还有人为了抢一块烤肉而大打出手,将名贵的漆案掀翻在地。
整个宣室殿,已经彻底沦为了一个充满酒气、汗臭和食物馊味的巨大垃圾场。
刘贺也装作一副不胜酒力的样子,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端起一尊盛满酒的青铜鼎,大声宣布道:“今天……嗝……大家都吃好喝好!明日继续!”
他环视着众人,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朕跟你们说,这算什么!等过几日,朕带你们去上林苑!那里的好东西才多呢!”
众人闻言,又是一阵震天的欢呼。
狂欢仍在继续,刘贺却不再参与。他挣脱了宦官的搀扶,摇摇晃晃地走回主位,一屁股坐了下来。他斜倚着凭几,单手撑着额头,看上去像是玩累了在打盹,又像是醉得不省人事。
但在这副醉态的伪装下,他的大脑却在飞速运转,他的目光,正透过指缝,冷冷扫视着殿中每一个人。
刘贺的嘴角,勾起一抹极度疲惫却又无比清醒的冷笑。
这场戏,他要一幕比一幕演得更癫狂,直到霍光觉得他已经无可救药,除了废黜,别无他法。而在这片喧嚣的狂欢之中,他必须像一个最冷静的猎人,分辨出谁是豺狼,谁是羔羊,谁又是可以为己所用的猎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