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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枚沾着泥污的金豆子,像一团鬼火,灼烧着张敞的眼,也灼烧着他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士人风骨。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家的。

那段路不长,却仿佛耗尽了他一生的气力。周遭百姓的指指点点,那些同情、鄙夷、幸灾乐祸的目光,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扎在他的脊梁上。他能感觉到,身后那支远去的、喧闹的队伍,留下了一道无形的、名为“羞辱”的烙印,深深地刻在了他的额头上,供全山阳城的人观瞻。

他没有去捡那枚金豆子。

他仅存的、那点可怜的骄傲,不允许他弯下腰,在众目睽睽之下,拾起那份嗟来之食。那不是赏赐,那是施舍,是对一个落魄文人最恶毒的践踏。

推开自家那扇早已斑驳的木门,一股混合着淡淡药草味和陈旧书卷气的熟悉味道扑面而来,让他那颗在外界被狂风暴雨侵袭的心,暂时找到了一个可以蜷缩的角落。

“夫君,你回来了。”他的妻子吴氏从内屋迎了出来。她荆钗布裙,面容清秀,只是眼角眉梢,早已染上了与年龄不符的操劳与忧愁。她看到丈夫失魂落魄的样子,和官袍上沾染的泥点,心中一紧,连忙上前接过他手中的菜篮。

“今日……公干不顺?”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张敞没有回答,只是疲惫地摆了摆手,径直向书房走去。

吴氏看着丈夫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她没有再追问,只是默默地将那几颗青菜和一小块豆腐拿到厨房。她知道,自从被贬来这山阳小县,做了这个连品秩都算不上的县丞之后,丈夫的心情,就从未真正“顺”过。

书房很小,四壁萧然,唯一的奢侈品,便是那几架塞满了竹简的书架。这些竹简,是他从长安的府邸中,唯一坚持要带出来的东西。它们曾是他意气风发的资本,是他与天下名士高谈阔论的底气,是他辅佐君王、经世济民的梦想。

而现在,它们只是无声的嘲讽。

张敞颓然坐倒在席上,双手掩面,今日在街市上那一幕,如同梦魇般在脑海中反复回放。

那个疯子!那个被废黜的、声名狼藉的昌邑王!

他凭什么?他凭什么敢如此羞辱自己!

一股怒火,从心底最深处腾起,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作痛。他张敞,字子高,出身名门,自幼饱读诗书,弱冠之年便以才学闻名乡里。后来入昌邑王府,本想辅佐这位汉武帝的亲孙,成就一番事业。谁曾想,那短短二十七日的长安之行,竟成了一场荒唐的闹剧,也成了他一生都无法洗刷的污点。

皇帝被废,他们这些从昌邑跟去的臣子,自然也成了陪葬品。老师龚遂、同僚王吉等人被下狱问罪 1,他虽因官职低微、且未深度参与那些荒唐事而侥幸逃过一劫,却也被打上了“废帝旧臣”的烙印,被一脚踢到了这山阳郡,做了个有名无实的县丞。

县令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对他百般刁难,将所有最繁琐、最无功劳的杂务都推给他。同僚们视他为瘟神,避之唯恐不及。他空有一身才学,满腹经纶,却只能在这里登记户籍,调解邻里纠纷,像一头被套上了磨盘的麒麟,日复一日地,在原地打转,消磨着所有的志气与棱角。

他忍了。他告诉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只要蛰伏待机,总有云开雾散的一天。

可是今天,那个亲手将他推入深渊的罪魁祸首,那个本该被圈禁在府里、苟延残喘的疯子,竟然骑着高头大马,在万众瞩目之下,将他最后那点可怜的尊严,狠狠地踩在脚下,碾得粉碎!

“疯子……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张敞咬牙切齿地低吼着。

他回想着刘贺那张狂悖的、毫无理智的脸,那夸张的笑声,那随手扔出的金豆子……这一切,都完美地符合一个疯子该有的一切特征。

可是……为什么?

作为一个习惯于从纷繁复杂的表象中寻找逻辑的智者,张敞的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一个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谬的念头。

为什么偏偏是自己?

山阳城这么大,他为何偏偏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对自己发难?那看似毫无目的的游街,其终点,为何如此精准地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这真的是巧合吗?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回忆关于这位“疯侯”的种种传闻。他听说,刘贺在府里夜夜笙歌,将好好的府邸变成了销金窟。他听说,刘贺将食物扔在地上,像狗一样用嘴去叼食。他听说,刘贺因为一点小事,就对自己最贴身的侍婢非打即骂……

这些行为,桩桩件件,都指向一个结论:此人已彻底疯癫,无可救药。

但不知为何,当张敞将这些碎片化的信息拼凑在一起时,他却隐隐感觉到一丝不对劲。

这疯癫,似乎……太“标准”了。

它完美地契合了世人对一个“失心疯”的暴君的所有想象。它张扬,外露,充满了表演的痕迹,仿佛是在刻意地向全世界宣告:“看,我就是个疯子!”

一个真正的疯子,其行为应该是混乱的,是毫无逻辑的。而刘贺的疯,却似乎总在最关键的时刻,服务于一个明确的目的——享乐,或是发泄。

“不,不可能。”张敞立刻掐断了这个危险的念头。他觉得自己一定是气糊涂了,才会产生如此荒诞的联想。一个人,怎么可能将自己作践到如此地步,只为了一场表演?这背后需要何等强大的意志和何等深沉的目的?图什么呢?

就在他心烦意乱之际,书房的门被轻轻推开,吴氏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羹走了进来。

“夫君,喝点东西暖暖身子吧。”她将汤碗放在案几上,柔声说道,“方才,家里的仆役去街上打听了一下……外面都传遍了。”

张敞的身体一僵。

吴氏看着他,眼中满是心疼:“他们说……说那废帝当街……羞辱了你。”

张敞沉默不语,只是端起汤碗,大口地喝着,仿佛想用那滚烫的液体,来压下心中的屈辱与寒意。

“夫君,”吴氏犹豫了一下,还是从袖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的布包,放在桌上,轻轻推到他面前,“这是……那枚金豆子。我让阿福悄悄回去,从泥水里捡回来了。”

“你!”张敞猛地抬起头,眼中怒火喷涌,“谁让你去捡的!那是对我的羞辱!你捡回来,是想时时刻刻提醒我今日所受之辱吗?!”

“夫君!”吴氏的眼圈也红了,她声音颤抖地说道,“我何尝不知那是羞辱!可是……可是小宝的咳嗽又犯了,家里的药材已经快用完了!下个月的束脩也该交了!我们……我们不能为了那点虚无的颜面,就看着孩子没药吃啊!”

妻子的这番话,像一盆冰水,从头到脚,浇灭了张敞所有的怒火,只剩下无尽的冰冷与悲哀。

是啊,颜面?风骨?在现实的窘迫面前,这些东西,又值几文钱?他连自己的妻儿都无法庇护,还有什么资格去谈论那虚无缥缥的尊严?

他看着那枚被妻子擦拭干净,却依旧掩盖不了其来源的金豆子,只觉得它比烙铁还要烫手。他缓缓地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了深深的疲惫与绝望。

“我明日……就去县衙,向县令大人告假几日。”他声音沙哑地说道。

“也好,避一避风头。”吴氏点了点头。

然而,他终究没能避开。

第二天一早,县令的传召便送到了门口。

张敞怀着沉重的心情来到县衙,一进门,便看到县令正满面春风地品着茶。

“子高来了,”县令放下茶杯,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听闻昨日,子高在街上,巧遇故主,还得了‘赏赐’?呵呵,真是可喜可贺啊。”

他将“赏赐”二字,咬得极重,充满了戏谑与嘲讽。

张敞面无表情,躬身道:“下官今日前来,是想告假几日,身体不适……”

“不适?”县令打断了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阴冷,“我看你是心里不适吧!张子高,我劝你一句,离那个疯子远一点!他如今是朝廷钦定的废人,是瘟神!你倒好,还上赶着去领他的‘赏赐’,你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和他是一丘之貉吗?你是想让御史台的弹劾奏章,也写上你的名字吗?”

“下官不敢。”张敞低着头,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不敢就好!”县令冷哼一声,从案上拿起一卷发黄的卷宗,扔在他面前,“既然身体不适,就别在衙门里晃悠了。城西那片淤田的丈量和清册,一直没人愿意干,就交给你了。什么时候做完了,什么时候再回来当差吧!”

张敞看着那卷宗,心中一片冰凉。城西的淤田,是出了名的烂摊子,地界不清,户籍混乱,前几任负责的官吏都因此被弄得焦头烂额。县令将这件苦差事扔给他,其用心,昭然若揭。

他没有争辩,也没有反抗,只是默默地捡起那卷卷宗,躬身一礼:“下官,遵命。”

走出县衙时,正午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困在蛛网上的飞虫,无论如何挣扎,都只会让身上的丝线缠得越来越紧。前途,一片灰暗,看不到任何光亮。

他回到了那间小小的书房,将那卷关于淤田的卷宗扔在一旁,只是呆呆地坐着。他看着满屋子的圣贤书,第一次,对自己的才学,对这个世界,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难道,自己这一生,就要在这无尽的羞辱与消磨中,庸庸碌碌地了此残生吗?

就在他心如死灰,陷入无边黑暗之际,院外,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叩门声。

“笃,笃笃。”

一声长,两声短。

这奇异的节奏,让沉浸在绝望中的张敞,猛地抬起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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