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末刻。
夕阳的余晖将紫禁城的琉璃瓦染成一片凄艳的血红。
王振几乎是撞进乾清门洞的。
他身上那件绯红蟒袍皱巴巴地裹着,几日禁足的煎熬与方才一路狂奔的汗水,早已浸透了前襟后背。
轮值的乾清宫侍卫按刀肃立。
当曾经的这位司礼监掌印踉跄的身影闯入视线时,侍卫们的眼神瞬间变得古怪。
他们往日的敬畏与躬身都消失不见,甚至几个年轻侍卫的嘴角,都不由自主地撇了一下,但又迅速绷紧。
王振此刻哪还顾得上这些微末之人的态度?
他满脑子只剩下“主子召见”、“主子离不开我”!
他跌跌撞撞地冲上汉白玉阶,靴底在光洁的石阶上拖沓出凌乱而刺耳的声响。
廊下当值的两个小俸御,原本捧着拂尘垂手而立,如同泥塑木雕。
都王振裹挟着汗酸与尘土混合的异味冲来时,两人都下意识地后缩了下脖子,随即又强自站定,继续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闻到。
暖阁沉重的雕花门被守在门口的小太监无声推开。
王振几乎是滚了进去。
门在他身后随机迅速合拢,隔绝了外间所有的视线与声响。
“老奴叩见主子!主子您可……”
王振跪滑在地,脸上堆起那副浸淫多年的、混杂着慈爱、谄媚与急切的笑容。
不对经!
偌大的暖阁里灯火通明,却空荡得让人心慌。
太静了!
静得只剩下他自己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
没有预想中焦灼等待的小皇帝扑上来,没有熟悉的“王伴伴”的呼唤。
御案后空空如也,不见那抹小小的明黄身影。
案上光洁如镜,没有备好的参茶,没有待批的奏章,连一颗糖渍梅子也无影无踪。
话,卡在了喉咙里。
笑容僵在了脸上。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王振的尾椎骨窜上头顶!
身为曾登临内廷巅峰之人,他岂能不知这意味着什么。
“陈安!!”王振的尖叫撕裂了暖阁的死寂,声音因极度的惊骇与暴怒彻底扭曲,如同被掐住脖子的老鸹,
“你这腌臜的小贱婢!你敢假传圣旨?!你想害咱家?!想害主子?!你想夺权?!主子呢?!主子在哪?!来人!护……”
“驾”字尚未吼出,屏风后,一道黑影如蛰伏已久的猎豹般暴起!
快!快到只留下一道残影!
袁彬!
他的双掌带着千钧之力,如同两把烧红的铁钳,狠狠扣住王振的双肩胛骨!
一股沛然莫御的力量轰然压下!
王振只觉全身骨头都在哀鸣,被按着“咚”地一声,以更屈辱的姿势再次重重砸跪在地!
“呃啊——!”剧痛与巨大的羞辱感让王振发出惨嚎。
他拼命扭动挣扎,浑浊的老眼死死瞪着面无表情的袁彬,又转向阴影里的陈安,嘶吼道:
“反了!反了天了!袁彬!你这看门狗!陈安!你不得好死!主子!主子救命啊!有逆贼要害老奴!要害您的老奴啊!!”
他的嘶喊在空旷的暖阁里绝望回荡,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只有陈安那双冰冷的眼睛,和袁彬纹丝不动、磐石般压制着他的身躯。
“聒噪。”
一声清冷的童音,不高,却如冰珠坠地,清晰地穿透了王振的嘶吼。
暖阁内侧通往寝殿的珠帘被一只小手拨开。
朱祁镇踱步而出。
他没有穿常服,只着一身素白寝衣,赤着脚踩在冰凉的金砖上,悄无声息。
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上,此刻没有半分孩童应有的天真懵懂,也无一丝一毫的焦虑依赖。
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沉静,带着一种与年龄绝不相称的漠然。
他走到王振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脚下这团涕泪横流、狼狈不堪的昔日权阉。
那双清澈的眸子,此刻深邃如渊,里面翻涌着王振完全无法理解的、冰冷刺骨的厌恶与……漠然。
小皇帝的出现让王振的挣扎和嘶吼如同被掐断的琴弦,骤然停止。
他猛地抬头,双眼死死盯住那抹小小的素白身影,如同见了鬼魅!
“主……主子?”他声音颤抖,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和一丝摇摇欲坠的残存希冀。
“是您……您叫老奴来的?您快救救老奴!陈安和袁彬这两个狗奴才要造反!他们要……”
“王先生。”朱祁镇终于开口,打断了他语无伦次的哭嚎,“看看你手里,攥的是什么?”
王振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因用力而痉挛的手指间——那张被汗水浸得发软的素笺。
“是……是主子您的旨意啊!”王振如同抓住最后浮木,急切地挥舞着那张纸。
“主子!您看!您亲笔写的!您需要老奴!您离不开老奴!是不是张辅这狗贼逼迫您写的?是不是他……”
“是朕写的。”朱祁镇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重锤狠狠砸在王振心上,将他残存的幻想彻底粉碎。
“疑难事体确实有,悬而未决也是真。”
他微微俯身,那双清澈却深不见底的黑眸,第一次正正地对上王振惊骇欲绝的眼睛,清晰地映出他扭曲狼狈的倒影。
“朕的疑难,就是你,王振。”
“朕的悬而未决,就是该如何让你,永远闭嘴。”
小皇帝微微侧头,目光投向御案旁。
那里,不知何时,赫然放着一个巨大的铜盆!
盆中盛满了清水,水面在烛光映照下,平静无波,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寒意。
王振的目光顺着朱祁镇的视线望去,当看清那个铜盆形制的刹那,他浑身猛地一僵!瞳孔骤然缩成针尖!
这个盆……他太熟悉了!就在他的司礼监值房!就在他批阅题本的紫檀大案旁!他曾无数次用它来“清理”那些碍眼的、不听话的“腌臜”!
轰——!
王振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天旋地转!
“不……不可能!!”他发出野兽般的嘶嚎,认知在瞬间被彻底颠覆、碾碎!
巨大的荒谬感与灭顶的恐惧让他浑身筛糠般剧烈颤抖,指向朱祁镇的手抖得如同风中枯叶。
“是你?!怎么会是你?!主子……老奴的小主子啊!老奴伺候您穿衣喂饭……教您识字描红……您生病发热,是哪个整夜抱着您不敢合眼?!您怎么能……您怎么能这样对老奴?!!”
他的声音凄厉绝望,带着哭腔,试图用往昔的温情唤醒哪怕一丝怜悯。
然而,没有回应。
那张近在咫尺的稚嫩脸庞上,没有动容,没有追忆,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那双清澈的黑眸里,倒映着他此刻涕泪横流、狼狈不堪的丑态。
这时的王振才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自己在这九年里,伺候的根本不是一只懵懂无知、离不得“伴伴”的雏鸟!
而是一条披着羊皮、蛰伏在深宫、早已洞悉一切并磨利了爪牙的幼龙!
此刻,巨大的绝望和被彻底扒光的羞辱感彻底淹没了他。
“你不能杀我!我是王振!我是司礼监掌印!我是太皇太后信重的旧仆!我是伺候你长大的王伴伴!杀了我,你怎么向天下交代?!太皇太后不会饶你!朝臣不会放过你!你……!!!”
王振目眦欲裂,最后的理智被恐惧吞噬,口不择言地嘶吼,“你……你不是……你不是我的小主子!你是妖孽!你是……”
朱祁镇眼中最后一丝温度彻底消失。
他不再看王振,直起了身。
袁彬会意,那双铁钳般的大手猛地发力!
王振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压下,他的头颅被狠狠掼向地面——目标正是御案旁那个盛满清水的大铜盆!
“不——!!!”王振爆发出生命中最后一声凄厉到极致的惨嚎。
噗通!
他的脸狠狠砸进冰冷的水中!
巨大的水花伴随着气泡猛烈地溅起,打湿了御案边缘和地毯。
王振的四肢疯狂地挣扎扭动,试图摆脱那如同山岳般的压制。
浑浊的双眼在水下圆睁,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不甘和难以置信!
喉咙里发出沉闷窒息的咕噜声,水泡不断上涌。
袁彬魁梧的身躯稳如磐石,手臂肌肉虬结贲张,死死按住王振的后颈,将他整个头颅牢牢摁在水底,纹丝不动。
任凭那具衰老的身体如何剧烈地抽搐、蹬踹,都无法撼动分毫。
朱祁镇静静地站在御案旁,垂眸看着铜盆中自己小小的倒影,在那片被剧烈搅动的水面上微微晃动。
水面之下,是王振那张因窒息而扭曲肿胀的狰狞面孔。
水花渐熄,挣扎渐弱。
咕噜……咕噜……
最终,那具曾经权倾朝野、令无数人战栗的身躯,彻底瘫软了下来。
水面,恢复了死一般的平静。
只余几缕花白的头发,如同水草般漂浮在水面上。
袁彬又默数了十息,才缓缓松开了手。
啪嗒一声,王振那具失去了所有生气的身体,如同一滩彻底软化的烂泥滑落在地。
他的头颅歪在铜盆边缘,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里面凝固着无边的恐惧、难以置信的绝望和……彻底崩塌的世界。
一直冷眼旁观的陈安,这时无声地递上一块洁白的丝帕。
朱祁镇接过,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方才俯身时沾染到的点点水渍。
“陈安。”
“奴婢在!”
“传旨: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振,惊闻其心腹干儿毛贵、马顺等人通敌叛国、蛀空京营、动摇国本之铁证,痛感自身失察之咎深重,无颜面对陛下与太皇太后多年信重,更愧对列祖列宗与天下黎庶。一时急怒攻心,愧悔难当,于西苑太液池畔……投水自尽。”
朱祁镇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亮,他顿了顿,平静无波的目光缓缓扫过陈安和袁彬:
“王先生忠谨一生,侍奉三朝,鞠躬尽瘁。虽晚年失察,然其忠君体国之心,天地可鉴。着司礼监与内官监,以三品内臣之礼,厚殓发丧。其过……不及其功,不予追究。勿使流言蜚语,有损皇家体面与忠仆清誉。”
陈安眼神一凛,瞬间了然:“奴婢明白!王公公忠心耿耿,痛惜国事,以至羞怒攻心,投水自尽!”
“嗯。”朱祁镇将擦手的丝帕丢进那盆刚刚溺毙了旧日权宦的水中,看着洁白的丝帕迅速被浸透、沉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