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楼之上,五月的晨风陡然变得料峭,卷动着明黄仪仗的流苏,猎猎作响。
思虑完毕的朱祁镇的小脸上,适时地露出孩童特有的、混合着惊吓与好奇的表情。
他小手指着城下那扭曲的铳管和撕开的破甲,仿佛被新奇事物吸引,完全不顾危险的激动道:
“朕不怕!快!快拿上来给朕和英国公瞧瞧!马顺,你退下!朕要看!”
他语气带着孩童式的蛮不讲理,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圣意。
“陛下!这……”马顺急了,还想再拦。
他太清楚这东西如被呈上去,扣押锁凭后意味着什么!
“你这贼厮想抗旨不成?!”
张辅一声冷喝,如同闷雷炸响,手已按在了腰间佩剑之上!
陛下金口已开,决不能再生变故。
他那森然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马顺的脖颈。
抗旨不尊,当殿忤逆,就算此刻斩了你,也名正言顺!
马顺被张辅那毫不掩饰的杀意激得浑身一寒,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他求助地看向干爹王振。
王振牙关紧咬,腮帮肌肉抽动,那身厚重的绯红蟒袍此刻仿佛有千钧重,压得他喘不过气。
小皇帝金口已开,百官在侧众目睽睽之下,若再强行阻拦,不仅坐实了心虚,更给了张辅当众格杀马顺、进一步发难的借口!
他眼中闪过一丝极其隐晦的厉色,极其轻微地对马顺摇了摇头。
见此马顺如同泄了气的尿脬,不甘地瞪了张辅一眼,悻悻退开。
张辅的亲卫再无阻碍,迅速将炸膛的火铳残骸和一件看似厚实的棉甲捧上城楼,单膝跪地呈于御前与英国公面前。
那火铳的铳管扭曲撕裂,露出粗糙如砂砾的内壁,断口处,铁质灰暗疏松,夹杂着可疑的黑色杂质。
而那件棉甲,张辅只用手捏住前胸要害处用力一撕。
“嗤啦!”
看似厚实的甲片应声而落!
甲衬内里填充的竟非新棉,而是发黄发硬的陈年败絮,更有几处,填充物稀疏,竟能一眼看透!
张辅捏起一片挂在外面所谓的“护心铁片”,其质薄如纸页,边缘扭曲,稍一用力便弯折变形!
看到此处朱祁镇心中早就雪亮,暗赞一声漂亮!
张辅这一手,绝非莽夫之怒。
老帅沙场沉浮数十载,深谙庙堂杀伐之道
政治斗争从来不是回合制,而是即时的、致命的!
他肯定早知京营军械糜烂,更知根子在王振一党把持的采买、监造环节。
隐忍不发,只为今日。
王振你想借朕天子之威展示你对军权的控制?
张辅就反手利用这“天子亲临”的舞台,当众揭开你这触目惊心的疮疤!
这招“借势反杀”,釜底抽薪,狠辣精准!其意昭然!
一,当众撕破王振党羽贪婪无耻的脸皮,重挫其嚣张气焰,动摇其根基。
三,借着天子亲临、百官在侧、京营数万将士瞩目的阅兵大典将矛盾彻底公开化、尖锐化。
三,逼宫!“军备废弛,动摇国本”这是太皇太后绝不可触碰的逆鳞!此乃动摇朱明江山根基的死罪。
他知道,仅凭此案或许难以一举扳倒树大根深的王振,但足以斩其爪牙,撕开一道致命的血口。
只要这腥风血雨,由这炸膛的火铳点燃,那之后就再也由不得他王振只手遮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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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等军械,如何御敌?!”张辅的声音如同寒冰,带着彻骨的杀意,响彻城楼上下。
他猛地将手中的残甲和铁片狠狠摔在城楼堞口,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目光如两道冰冷的利剑,直刺向下方神机营阵前那几个早已面无人色的提督内臣和监枪太监!
“百万军饷,用到何处去了?!”
城下数万将士,城上随扈百官,无不屏息。
王振脸上的血色褪尽,但事到临头,他只得强压下心头的骇然与惊疑,抢前半步,对着张辅躬身,声音带着刻意的急切和颤抖:
“老公爷息怒!息怒!此必是工部匠作懈怠,监管不力!奴婢回头定严加申饬,重重治罪!断不姑息!
“交代?”
张辅猛地转过身,灰白须眉下的眼睛精光爆射,如同沉睡的雄狮被彻底激怒。
“本宫戎马一生,不敢说通晓百工,却也认得什么是好铁,什么是烂絮!”
他向前猛地踏出一步,那同山岳般的威压,竟逼得王振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兵部拨付的,是户部太仓里实打实的足色库银!工部采买的,是朝廷明令的上等蓟铁晋钢!入库有账,出库有凭!条条框框,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
说道此处,他手猛地指向城下那片狼藉的军阵,声音如同惊雷滚过城楼。
“可这中间!从采买、转运、入库、领用、监造!层层漂没!剥皮抽筋!百万两雪花银,喂了狗肚子,还是进了谁的腰包?!”
“蛀空军械,动摇国本,尔等,该当何罪?!”
最后一句咆哮出口,张辅胸膛剧烈起伏,须发皆张。
言必,他眼角的余光,再次不由自主地、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期盼,飞快扫过御座上那个小小的身影。
这一次,他看得无比真切!!
那小皇帝脸上虽残留着“惊吓”的余韵,但那双清澈如深潭的眼睛里,哪里还有半分孩童的懵懂与恐惧?!
那里面是……
一种近乎激赏的认同!
这绝非错觉!
再无半分犹疑!
一个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张辅这位四朝老臣、勋贵之首的心中炸开。
天佑大明!
宣宗爷!您在天之灵可曾看见?!
此子……此子绝非池中之物!
他看懂了!他全看懂了!
他明白老臣今日这破釜沉舟、行险一搏为的是什么!
他甚至……在配合老臣!
九岁稚龄啊!
竟有如此心智城府!
此乃真命圣君之象!
此乃我大明中兴之兆!
巨大的激动与狂喜冲击着张辅,让他握着剑柄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数十年征战杀伐、宦海沉浮的疲惫,仿佛在这一刻被那幼主眼中闪烁的光芒尽数驱散!
值了!只要能辅佐此等圣君廓清朝纲,重振大明军威,他张辅这把老骨头,就算即刻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静默中,王振的脸已彻底失去了血色,惨白如纸。
豆大的汗珠从鬓角滑落,滴在他那身刺目的绯袍上,洇开一团深色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