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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憩初醒,朱祁镇从填漆龙床上坐起,大大伸了个懒腰,小脸睡得红润。

侍立一旁的陈安轻步上前,奉上一盏温热的参茶,低声道:“主子,方才内阁递来了新拟的讲学章程副本。”

他呈上一份黄绫封面的折子。

朱祁镇接过,啜了口参茶后,漫不经心地翻开。

目光扫过内容,小脸顿时一垮,腮帮子都鼓了起来。

只见章程上赫然写着:自下课起,经筵进讲次序调整,《尚书》延后,以《春秋》为先!

“哼!春讲都快结束了你们又换课。”

这帮老狐狸,定是觉察到了什么。

朱祁镇小鼻子重重哼了一声,把折子往案上重重一拍,惊的糖渍梅子的碟子都跳了一下。

“就知道你们会不老实。”

他太清楚《春秋》是什么了!

一字褒贬,微言大义,被尊为圣人之法,是儒家经典的政治教科书巅峰!

核心就是尊王攘夷、臣弑君非义、大一统。

而且它还更暗含着一套枷锁:君主必须依“礼”而行,必须接受贤臣的匡正,否则……史笔如刀,甚至可“诛无道”

这东西好,非常好,是塑造理想君主形象绝佳教材。

一旦讲学以《春秋》为主,那他朱祁镇今后几年所学就皆是先王之道,所见皆是臣子匡正。

等于是让他天天泡在祖宗牛逼、大臣才是治国主力的酱缸里腌着。

这样长此以往,皇帝就会形成一种思维定式:“我只是一个继承者,真正的治世靠的是贤臣。”

说得中听些,叫帝王心法、圣学传承。

说得难听点,这就是训政,洗脑工程。

内阁要的,从来不是一个强势皇帝,而是一个“强相 弱帝”的结合体。

但现在两极反转了!

甲方爸爸换人了喂!

朕是谁?前世体制内浸淫十几载,什么思想阵地没见过?什么理论包装没拆过?

眼前这些阁老,是封建主义战线的资深战士不假。

可他们那套意识形态塑造的精细度……跟后世M列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儿科。

抱歉,我可是被谠养大的孩子。

想在我身上玩正太养成。

去你们大爷的,看谁把谁养进坑里去!

想到妙处,他忍不住“噗嗤”乐出声。

旁边捧着茶盏的陈安一脸懵懂,只能跟着讪笑:“万岁爷……今儿个圣心甚悦?”

朱祁镇蹦下宽大的座椅,背着小手,踱着方步,小身板努力模仿着前世单位里那些老干部的派头,奶声奶气却老气横秋道:“没啥,就是觉着……今后这日讲,定会跟当年单位里培训新来的选调生似的。”

他顿了顿,小脸上荡漾起一股舍我其谁的嘚瑟劲儿,“嗯,朕这个老同志,得好好带带他们。”

陈安更懵了,完全听不懂。

朱祁镇也不解释,迈开腿,蹦蹦达达哼着不成调的“今日痛饮庆功酒”,一溜小跑朝凉厅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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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乾清宫凉厅,静谧得能听见铜壶滴漏的水珠坠响。

朱祁镇背着小手,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踱着小方步,青缎小靴踏出轻微的“哒哒”声。

他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上,方才对着小太监的得意劲儿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绝不相称的沉凝。

甲方爸爸换了人,乙方还想按老合同办事?

但这《春秋》一课,可不能再硬顶。

九岁幼君抗拒圣人之学?

传出去就是厌学、顽劣,正合了王振那老阉所传幼主需人提点的说辞,也给了三杨加强训导的借口。

到那时,朕这亲政之日,怕是真得熬到大婚了!

朱祁镇脑中飞速运转,拆解着内阁这步走棋的厉害。

在明代一朝,尤其主少时期,皇帝亲政的标志性节点通常是大婚。

可若自己真被牢牢打上厌学顽劣、德行有亏、需严加管教的烙印。

那即便到了大婚之龄,三杨和王振也完全有理由,且能得到太皇太后和相当一部分朝臣的支持下,以圣学未成、心性未定为由,将训导无限期延长!

一个拒绝儒家最高经典《春秋》的皇帝,在文官集团和天下士子眼中,几乎等同于昏聩、不可教。

这顶帽子一旦扣实,将严重损害朱祁镇“圣君胚子”的形象,从根本上动摇其统治的合法根基。

想想历史上的万历帝……不,想想自己的玄孙!

不就是被张居正教导到快二十岁才亲政,且亲政后依然处处受掣肘吗?

所以,跟仲顾委硬顶?那是蠢!

他需要的是顺水推舟,是借力打力。

需要在敌人搭好的《春秋》戏台上,唱一出属于自己的大戏!

去夺过那支代表儒家圭臬的话筒!

朱祁镇重新爬上宽大的紫檀木圈椅,拈起一颗糖渍梅子,却没吃,只是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褶皱的表面。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垂手肃立的陈安身上,那眼神里孩童的天真褪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审视。

“陈安。”

“奴婢在。”

“朕问你,”朱祁镇继续揉捻着梅子,“翰林院里,讲《春秋》讲得最好的,是哪几位先生?嗯……学问中庸偏上即可,但性子嘛……”

他小脑袋微歪,努力寻找合适的词,“……最好新锐恣意点的,并且要胆识过人,不惧圣人之言,敢于解经出新意之人!”

陈安心头一凛,瞬间明白了小主子的意图!

小主子这是想要在“尊王”的大旗下,挑选能在经筵上“为我所用”的讲官!

学问好是基础,但关键是要有胆识、有口才、甚至……要跟小主子一样有那么点“离经叛道”而不自知的潜质!

他脑中飞快过滤着翰林院的人选。

作为内书堂曾经的佼佼者,又在尚膳监那等消息灵通之地蛰伏多年,他对翰林院诸公的底细、性情、乃至派系渊源,远比外人清楚。

“回主子,”陈安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翰林院中,精研《春秋》者,首推侍讲学士刘球、修撰曹鼐、编修倪谦。”

“刘学士学问最是精深,尤擅《公羊》《穀梁》之微言大义,为人端方耿介,素有直名,曾因言事触怒过先帝,被贬谪过。

“倪编修学识渊博,口才便给,于《左传》史实考据极精,性情……较为圆融通达。”

“而曹修撰年纪最轻,乃是宣德八年的状元,才思敏捷,常有新解,只是……略显孤傲清高,与同僚不甚相合。”

陈安介绍得条理分明,将三人的学问侧重、性情特点乃至政治履历都点到了要害处。

尤其是提到刘球触怒先帝、素有直名,曹鼐的常有新解、孤傲清高,更是精准地投合了朱祁镇此刻的需求。

因为朱祁镇需要的是一把能在“尊王”框架下,敢于重新诠释、甚至超纲发挥的刀子!

而刘球的“耿介敢言”和曹鼐的“新解孤傲”,自然比倪谦的“圆融通达”更有可能成为这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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