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被捏碎的火漆印，金色的碎屑像一撮嘲讽的尘埃，落在阿列克斯满是灰尘的靴尖上。派对的热度，连同那份短暂的疯狂，在小巷阴冷的回风中迅速冷却。
现实像一个讨债鬼，总是在你最不想见它的时候，不请自来。
“阿列克斯。”一个粗哑的声音从巷口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
来人是个粗壮的陶匠，名叫克里托斯，也是这间能漏雨的破屋的房东。他身上那件本色的亚麻短衫沾满了泥点和陶土的痕迹，腰间围着一块厚实的皮围裙，看起来比阿列克斯的盾牌还要坚固。他没有传令官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威严，却带着一种更具实质性威胁的压迫感——属于市井小民对柴米油盐的斤斤计较。
“克里托斯。”阿列克斯将那卷莎草纸塞回袖子里，脸上重新挂起那种惯常的、带点无赖气的笑容，“什么风把我们尊贵的陶器大师吹到这穷酸地方来了？是想送我一个你新烧的瓶子吗？最好是双耳的，方便我拿去换酒。”
克里托斯显然不吃这一套。他用沾着干泥的手指搓了搓鼻子，目光在阿列克斯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嫌弃地扫过他们栖身的角落——几块破布，一个熄了火的陶盆，还有卡珊德拉啃得干干净净的兔骨头。
“别跟我来这套，勒奥尼达斯的儿子。”他哼了一声，嗓音像是没上釉的陶器在地上摩擦，“两个德拉克马，房租。今天交不出来，就带着你的……野丫头，给我滚出去。斯巴达人把物价抬得快飞到奥林匹斯山了，我的孩子也要吃饭。”
阿列克斯的笑容僵了一下。
两个德拉克马。对他来说，这无异于一笔巨款。他父亲留下的那点微薄遗产，在支付了葬礼费用和打点关系后，早已所剩无几。剩下的，都变成了每日果腹的劣质面包。
“我们可以打他吗？”卡珊德拉压低了声音问，她已经站了起来，手按在了腰间的短矛上。她看人的方式很简单，让阿列克斯不高兴的，就是敌人。
“别动。”阿列克斯用眼角的余光制止了她，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打一顿克里托斯很简单，但之后呢？他们会被整个市场的商人列为拒绝往来户，甚至可能引来治安官。暴力是最后的手段，也是最愚蠢的手段。
“克里托斯，”阿列克斯叹了口气，收起了所有玩笑的姿态，“宽限两天。我接了个活，很快就有钱了。”他晃了晃袖子里的卷轴，希望那属于上流社会的质感能唬住对方。
陶匠的眼睛眯了起来，他不是不识货的人。但他只是多看了那卷轴一眼，便重新将视线锁定在阿列克斯的脸上。“我不管你是要去给执政官刻墓志铭，还是去给宙斯神像抛光。今天，现在，我要看到钱。”他伸出那只粗糙的手，掌心向上，不容置喙。
屈辱感再次涌了上来，比之前面对传令官时更加尖锐，更加真实。那是一种被生活本身扼住喉咙的窒息感。
他沉默地、慢慢地从袖袋的夹层里，摸出了那枚他一直摩挲着的铜币。不，不止一枚，他把所有家当都掏了出来。一枚磨损严重的银质德拉克马，还有几枚沾着汗渍的铜欧柏尔。这是他最后的钱，本来打算用来买三天面包的。
他将钱币放在克里托斯的手上，一个一个地数。
“这里是一枚德拉克马，还有五个欧柏尔。还差一个欧柏尔，明天给你。”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克里托斯掂了掂手里的钱，眉头依然紧锁，但终究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重重地喷了下鼻息，嘟囔了一句“明天这个时候我再来”，然后转身离去，壮硕的背影消失在巷口的光亮里。
小巷重归寂静，只剩下阳光在墙上缓慢移动。
“阿列克斯，”卡珊德拉走到他身边，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我们没有钱买面包了。”
“我知道。”
“我的箭矢也快用完了。”
“……我也知道。”阿列克斯靠着墙壁滑坐下来，将脸埋在掌心。他从未感到如此无力。什么家族荣光，什么竞技赛，在一个欧柏尔的债务面前，都显得虚无缥缈。
【叮！】
那该死的、模仿神明腔调的电子合成音又不合时宜地响起。
【检测到宿主情绪极度低落，自尊心受到一万点暴击。系统友情提示：哭是没有用的，建议宿主变卖祖传破盾，或考虑在街头表演胸口碎大石。】
“滚。”阿列克斯在心里骂了一句。
他抬起头，看着卡珊德拉清澈又带着点担忧的眼睛。女孩从不说安慰的话，她只是安静地陪着。这种沉默的信任，比任何激励都更让阿列克斯感到肩上的重量。
他深吸一口气，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袍子上的灰。
“走，我们去市场。”
“去干什么？我们没有钱了。”
“买东西。”阿列克斯从靴子里藏着的暗袋里，摸出最后一枚、也是唯一一枚幸存的银币。这是他最后的应急钱，是他宁愿饿死也不想动用的底线。但现在，底线就是用来打破的。
“还有钱？”卡珊德拉的眼睛亮了一下。
“这是投资。”阿列克斯故作轻松地耸耸肩，“走吧，我的狩猎女神，今天带你见识一下雅典城邦里最高明的‘炼金术’。”
市场里人声鼎沸，战时的萧条和投机者的狂热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光怪陆离的景象。从埃及来的谷物价格翻了两番，乡下运来的橄榄油稀得能照见人影，却依然有人争抢。
阿列克斯熟练地避开那些大腹便便的商人和四处巡逻的奴隶管事，领着卡珊德拉钻进了一个专卖边角料的角落。他用那枚宝贵的银币，换来了一小袋最粗劣的麦粉，一捧干瘪的洋葱，还有一小陶罐气味刺鼻的劣质橄榄油。
卡珊德拉看着这些东西，皱起了眉头：“这些东西，能吃吗？闻起来像坏掉的草根。”
“相信我，它们马上就会变成神明都想尝一口的美味。”阿列克斯神秘地眨了眨眼。
回到他们的小巷据点，阿列克斯开始了他的“炼金”。他将麦粉和水和成粗糙的面团，动作生疏又笨拙，脸上沾了不少白粉，看上去有些滑稽。卡珊德拉则在一旁，用她的猎刀将洋葱切成细丝，刺鼻的气味让她眼泪汪汪。
“阿列克斯，你的眼睛也出水了。”她瓮声瓮气地说。
“胡说，这是被智慧的光芒闪到了。”阿列克斯嘴硬道。
他把那面破旧的青铜小圆盾翻过来，架在几块石头上，盾面朝上，形成一个简陋的凹陷。然后，他倒上那点珍贵的橄榄油，油一接触灼热的金属，立刻发出“滋啦”的声响，冒起一阵呛人的白烟。
他把洋葱丝丢进去翻炒，香味立刻压倒了油的劣质气味，在小巷里弥漫开来。
接着，他揪下一块面团，在手里拍扁，然后做出了一个让卡珊德拉看不懂的举动。他从怀里取出一枚小小的、刻着勒奥尼达斯家族纹章的金属印章——一只怒吼的狮子头。这是他身上除了那面盾牌外，唯一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他将印章在火上烤热，然后用力地按在扁平的面饼上。
“滋——”
一股焦香混合着麦香的味道散发出来，面饼的中央，清晰地烙上了一个栩栩如生的狮子头徽记。
阿列克斯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然后将这块“纹章面包”小心翼翼地放在盾牌上煎烤。盾牌当锅盖，虽然别扭，但也勉强能用。很快，一块两面金黄、散发着洋葱焦香，并且带着贵族烙印的“点心”就出炉了。
他把第一块递给卡珊德拉。
女孩接过去，好奇地看着上面的狮子头，然后一口咬下。她的眼睛瞬间瞪圆了，腮帮子又鼓了起来。
“好吃！”她含糊不清地说，“比刚才那个硬面包好吃一百倍！”
阿列克斯笑了。他把剩下的面团全都如法炮制，很快，十几块烙着狮子头纹章的洋葱煎饼就堆在了一块干净的破布上。
他拿起一块，走到巷口，拦住了一个路过的、看起来有些体面的市民。
“先生，请留步。”他用上了在贵族宴会上学来的、最优雅的腔调，“尝尝这个，‘勒奥尼达斯的雄狮之息’，我们家族秘传的点心，用爱琴海的阳光和雅典娜女神的祝福烤制而成。”
那市民狐疑地看着他，又看了看他手里的煎饼。那股浓郁的洋葱香气实在诱人，更别提上面那个看起来颇为唬人的贵族纹章。
“多少钱一个？”
“不贵，两个欧柏尔。”阿列克斯面不改色。这价格快赶上一小袋正经面包了。
市民犹豫了一下，但最终还是掏出了钱。
第一笔生意，成功。
阿列克斯如法炮制，凭借着他那张能把稻草说成黄金的嘴，和他那身虽然破旧但剪裁依稀可见贵族风范的长袍，以及煎饼上那枚货真价实的纹章，他的“祖传点心”竟然销路出奇的好。
一个小时后，他们面前的布上空空如也，而阿列克斯的手里，则多了一小袋沉甸甸的铜币，甚至还有两枚银币。
他数了数，足足有三个德拉克马。
卡珊德拉看得目瞪口呆。“阿列克斯，你……你把不好吃的面粉，变成了好多钱。”在她朴素的世界观里，这确实和炼金术没什么区别。
“不，我亲爱的卡珊德拉，”阿列克斯把钱袋收好，用油乎乎的手指弹了一下她的额头，“我只是给谎言烙上了一个足够体面的印记。在雅典，这比黄金还好用。”
【叮！】
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但这次的语调里，似乎少了一点嘲讽，多了一丝……古怪的赞许？
【检测到宿主利用阶级信息差与象征符号价值进行创造性商业欺诈……呃，谋生活动。】
【神恩点数 0.01。】
【系统评价：虽然手段极其低劣，但创意值得肯定。建议宿主再接再厉，争取早日将欺诈业务发展到奥林匹斯山，我们很看好你。】
阿列克斯看着那可怜的0.01点神恩，又看了看手里沉甸甸的钱袋，第一次觉得这个坑爹系统，偶尔也还算有点眼光。
他把克里托斯欠下的那一个欧柏尔单独分出来，放进贴身的口袋。
然后，他转向卡珊德拉，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走，我的伙伴。现在我们有钱了。”
“去买肉？”卡珊德拉的眼睛闪闪发光。
“不。”阿列克斯摇了摇头，目光投向远方卫城的方向，那座雄伟的帕特农神庙在夕阳下闪着金光。
“我们去给自己……买两件体面点的衣服。毕竟，要去参加派对，总不能穿成这样，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