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鹿沉在笑的时候,秦子尘也在笑。
他笑得有多灿烂,周围人脸色便有多阴沉,有多难看。
这座破庙,一大早就有许多人前来,都是南中县邑方圆几十里的膏粱锦绣子弟。
这伙人,虽然称不上世家大族,亦可称得上乡曲豪强。
小小一处地方,你不服我,我不服你。
他们费尽辛苦来到这里,放下身段,拼死比斗,都是因破庙中的一人。
那人便是受县太爷礼遇,当世十七武极圣地之一,“一截神锋”真传。
谁能想到,这神仙般人物,居然降临这偏僻县邑,号称不拘一格,广纳良才,选一位弟子。
消息甫出,立时引动了他们满腔热血,蜂拥而至。
天下武风炽盛,似他们这些纨绔子弟,虽无真传,亦苦寻门路。
无不是习过技击,打熬筋骨,谙得厮杀招式,惯会使刀弄剑。
平素以一敌十,亦非难事。
不过,这般浮皮潦草的浅层功夫,较诸真正直指本源的武道,到底隔着天堑一层。
唯独少数如秦子尘等辈,花费重金搭桥,请人好生调教,方可勉强挤过一道窄门。
其要害关节,便在“念灯乍燃”四字。
此“念灯志火”生于方寸之间,灼尽心头芜杂。
世俗眼光昏昧,总认为习武之人四肢发达,任凭血勇,这是大错特错。
真正练武道者,力量根植于心,萌发于意,挖掘人身潜藏之伟力,凝聚一团心灯。
灯燃生志火,志火勃心气,能常人所不能,心力抒发,沛然不可阻挡。
自念灯乍燃,才算正式登上武学殿堂大门。到那时,就算本身体魄不佳,亦可达到人力所未能及。
在场子弟诸多,人人练武,但能点燃念灯的,寥寥无几。
于是忙活了一早上,四下拼杀。到了这时,唯有秦子尘凭借着念灯乍燃之力,连战五场,取得当之无愧的魁首位置。
在或是叹息、或是不甘、或是愤怒的声音里,其余人尽数离去,剩下了秦子尘和他的老奴在身旁。
那位一截神锋弟子,到这时候,也才从破庙之中迈出步子,显露真容。
竟是个女子。
而且是非常漂亮的女人,杏黄色衣衫,身姿清瘦,肌肤似雪,五官精致得如同精心描绘,唇角天然微翘,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像含着露水的春日海棠。
她的目光落在人身上时,总带着点似笑非笑的神情,既像亲近,又像疏离,虚实难辨。
从她宽大的袖口中,露出一双皓腕玉手,纤细白皙。腰间挂着一柄鹿皮鞘的短刀,刀柄系红绳,艳如心头血。
秦子尘早知道这是个女人,却没想到这么美丽。他本就是好色如命之徒,明知道不可以不敬重这位天上人,仍忍不住贪看。
“秦子尘,是么?”
一截神锋真传,许冬枝,正站在那儿,摩挲刀柄红穗,像拨弄调皮的小蛇。
眼风掠过秦子尘,瞥见他眼中的欲望:“按派规,‘父母在家不远游’。入门可得安家费三百两予你家中。”
秦子尘顿时心喜,三百两对他秦家而言,也颇为可观了。没成想入了大门大派也罢,还有这等好事。
“不过在此之前……”
许冬枝话锋一转,“为师需借‘天工司’通虚神鉴禀报宗门。此物金贵得很,启用一次,耗银三十两,为师却是两袖清风。”
秦子尘闻言,又是一怔。三十两……这也不少,他一年花费都难及此。
许冬枝察言观色,不禁莞尔:“乖徒儿宽心,这三十两该为师出,不计入安家费内,总数三百三十两一并送去。怎的?怕为师骗你?”
“弟子岂敢!”如此一笑,真个销魂,秦子尘骨头也酥了一半,急令老仆取银。
他吩咐道:“去偏宅,爹爹今日在那儿有些忙事……”
望着老仆离去背影,许冬枝暗暗点头,这才回首微笑。
“趁此清净,为师点拨你一二。说说,你当初点燃‘念灯’,用的哪条路子?”
“路子?”
秦子尘只是疑惑:“弟子请了诸多师傅教导,只知搏杀猛虎,于绝境中灵台顿开……”
“——不过是‘叩命关’的老路罢了。”
许冬枝打断。
“江湖散人无传承,便靠刀头舔血天眷,过不去的,身死便是,过得去的,自以为法——算什么妙法?你能成,是靠运气天资而已。”
她嘴角微翘,促狭道:“好笨呐,总被人骗不自知?”
秦子尘如遭雷击,怒色顿起。他父亲每年花费重金,在宅子供奉多位师傅,今儿个看来全是在骗自己。
没什么妙法,代表着当日若无天资运气,只怕就要身死当场。
“也别急着怒,到底是成了,‘叩命关’虽拙,成了便实打实不掺水分。否则你今日难以走到最后。然而这条道路粗野有余,如野马脱缰,难练许多神功。”
许冬枝气度沉凝,安抚道:“入我门下,需重燃念灯奠根基。本就点燃一次,此后熄而复燃,倒也不失为弃暗投明。”
秦子尘赧然:“弟子汗颜,不知其他路子……”
“点燃念灯,古来四径。”
许冬枝眸湛神采,尽显出大门大派弟子的风采:
“最出名的,无非道宗佛门‘枯坐忘’,阅真君,读觉王,端坐寂然,观想神佛鬼魔,志火绵长。”
“其二,便是如今显学正统传承‘森罗观’,乃是仰观俯察,森罗宇宙,以得志火雄浑。”
秦子尘听得入神:“弟子的‘叩命关’即为第三条路,那这最后一条……”
“其四为绝路‘沸心血’,其凶险之处,恐怕还要胜过叩命关一筹。”
说到这里,连许冬枝也神色一肃:
“叩命关是以命为赌注,博一线生机,已然不凡。”
“在这世间,总有些东西比命更重。当人遭遇如此剧变,情炽如火,意烈如风,心血为之沸腾,方寸之间自燃,便是‘沸心血’!”
“叩命关不成则死,成了隐患尚小。沸心血则更加凶险!”
“不成自是必死无疑,即便侥幸燃灯,每次催动,心流如决堤狂澜,极难驾驭,稍有不慎,便是心府自焚,身死道消!”
“然而此道燃起的志火,光焰灼灼,锐不可当,狂猛暴烈……集‘蛮横’、‘绵长’、‘雄浑’三大优势于一身,堪称四径之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