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氏凝望着跪在地上的儿子,见他背脊上青紫的伤痕已然漫开,心中翻涌的怒火,早已在顷刻间化作蚀骨的疼惜。
这孩子自小就格外懂事,文韬武略样样出众,哪一点不比那个纨绔强上百倍?
可是命运弄人。
她又岂会任由命运捉弄?
想当年,她本是覃家无忧无虑的大小姐,即便给马斗斛做了侧室,日子也过得舒心自在。
可自从这个儿子降生,她便不得不处处费尽心机。
她又何尝不怀念往昔悠闲自在的时光,只是如今,为了儿子的前程,她必须放手一搏。
看着儿子眼中满是悲怆之色,覃氏再也抑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啪!”
一声脆响,戒尺被狠狠掷在地上。
覃氏俯身扶起儿子,母子二人抱头痛哭。
良久,马千驷轻轻推开母亲,抹去泪痕,沉声道:“母亲放心,孩儿明日一早就去陈府负荆请罪,此后定不会再让您忧心!”
覃氏含泪点头,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
儿子的心思,做母亲的又怎能不清楚?
只是,事有缓急轻重,若能夺得土司之位,想拥有什么不可以?
她轻轻抚摸着儿子略显稚嫩的脸庞,哽咽着说:“驷儿,如今大事为重。一个多月后,你就要迎娶陈氏,到时候我们便如虎添翼,何愁大事不成?”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至于向氏,如今已不适合再留在古城坝,免得分散你的精力!”
马千驷闻言猛然一惊,问道:“母亲,是您下令让向英姿返回她家族所在地的吗?”
他下午还在疑惑,向英姿从七岁起就在古城坝生活,怎么会突然带着全部族人离开?
覃氏不置可否,道:“驷儿,你要明白,眼下你最需要什么!”
马千驷心中暗自叹息,以他对母亲的了解,此事必是她的所为。
“母亲放心,孩子知道怎做了!”
他沉声说道,却不由自主地转头望向南方。
那是龙潭坝的方向。
......
十一月初六,寒风如刀,冷水溪迎来了今冬的第一场大雪。
马千乘携着李延,于漫天飞雪中,踏入新工场旁的一座府邸。
那府邸檐角挑着冰棱,青瓦覆雪,朱漆大门在素白天地间灼然夺目,门前两尊石狮披挂着雪絮,更显威凛庄重。
厅堂内,马斗斛与李明正围着火盆取暖。
“外头雪下得真大,”马千乘脱下覆着雪沫的外套,在火盆边坐下,用力搓着手呵气,“这天寒地冻的,连冷水河都结了冰。”
史书记载,明朝中后期正值小冰河时期,冬日酷寒异常,今日亲历,果然名不虚传。
李延拍去肩头尚未融化的雪花,笑道:“幸好师父早有准备,如今工场房舍已然落成,往后数月就算天寒地冻,也能在室内作业,倒不怎么耽误进度。”
他十日前刚正式拜马千乘为师,言语间满是恭敬。
李明却皱着眉道:“只可惜水车受冻无法运转,碎石的进度,怕是要慢下来了。”
“不妨事,”马千乘摆摆手,“已让农夫都去碎石工场,用锤子手工碎石即可。眼下李总管正在安装提炼设施,初期提炼量不大,暂时也用不了太多细矿粒。”
毕竟,如今还在设施建造与试运行阶段,预计三四个月后才会全面投产,各项工序的节奏都在可控范围内。
正说着,一名士兵匆匆来报,称朝廷、府衙及卫所派来的矿监,已抵达矿区。
马总管先将他们安顿在矿区外的临时住所,随即派人前来通报。
闻此,马斗斛脸色骤变:“他们怎么转眼就到了?”
原以为,他们总要待到来年开春才会启程,却未料,竟顶着严寒的霜雪骤然现身。
他曾考察过许多矿场,深知这些矿监如同安插在矿场的探子,动辄搜集生产数据,逼得矿场将大半产出拱手相让,不少场子因此入不敷出。
这份切身体会,让他对矿监之流满是憎恶。
若不是儿子掌握了新技术,他恐怕只能靠调动士兵限制对方活动范围,届时难免冲突不断。
“该来的还是要来,”马千乘语气沉稳,“前几日咱们已商议好对策,按计划行事便是。”
他的计策并不复杂。
让身为宣抚使的马斗斛唱黑脸,如同其他矿场那般,与矿监周旋争执。
而他自己则唱红脸,设法与矿监打好关系,为后续计划铺路。
“乘儿,这些人都是懂采矿的老手,你务必小心应对,切不可掉以轻心。”
马斗斛再三叮嘱。
马千乘颔首应下,随即带着李延,再次踏入风雪之中,朝矿区而去。
矿区外的临时居所。
马千乘远远望见,矿场卫兵围裹着一群人,双方在相互推搡,隐隐有兵刃碰撞的清响。
他快步上前,只见矿场总管马江、副管马洪与护矿把总马虎,正率领两三百名护卫列成圆阵,将五六十人困在核心。
刀枪林立,寒铁映着雪光。
“都在做什么?”
他扬声大喝,争执声戛然而止。
众人循声望来,马江等人连忙单膝行礼:“少主!”
马虎大声道:“少主来得正好!这些矿监竟要硬闯矿区,我等奉宣抚使命令,故出言阻拦,他们居然动武!”
马千乘带着步入人群,护卫纷纷让开一条通道。
只见前排立着三名官员,两名身穿官服、一名身穿戎装之人,眉宇间皆凝着怒云。
他拱手行礼:“在下马千乘,石砫宣抚使嫡长子,不知诸位老爷如何称呼?”
明朝等级森严,见到官员都要尊称“老爷”或“相公”。
居中那名三十许的官员,簇新的从五品鹭鸶补子官服,在风雪中格外刺眼。
他斜睨着马千乘,声线带着倨傲:“本官乃四川矿监税使麾下提举,兼领石砫矿场监正。尔等为何阻拦本官巡视?”
“原来是监正老爷!”马千长揖到地,“只因今日大雪纷飞,矿区已经封闭,他们乃职责所在,拦的是风雪,护的是诸位老爷的安危。待见过家父后,若得允准,改日再入矿区,如何?”
这番话如春风化雪,那监正的脸色果然和缓下来,忽然话锋一转:“我前番考察,听闻你们要在此处建工场,怎地突然挪到十多里外?”
他身侧的蓝袍官员立刻接腔:“正是!此处地势平缓,又临冷水河,分明是天造地设的工场所在,何苦劳师动众搬运矿石?”
马千乘转向那人拱手:“未请教大人高衔?”
“重庆府通判,兼石砫矿场监副。”
那人扬起下巴,乌纱帽翅在风中颤动。
马千乘望向他,忽然笑道:“老爷饱读诗书,当知《周易》理气之说。此地看似平缓,却如穿堂风过,左右无遮。冷水河东去不返,恰是财气外泄之象。这等不聚风、不聚财的所在,岂是建场良址?”
那三名官员愕然四顾,只见两岸山势疏朗如门,冷水河自西向东长驱而去,果然应了马千乘所言。
那监正盯着马千乘看了半晌,忽然惊问:“你当真是宣抚使之嫡长子?”
他心中疑窦丛生。
早闻石砫宣抚使的嫡长子,乃是川东闻名的纨绔子弟,怎地今日亲眼所见,与传闻竟有天壤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