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四点半，生物钟准时唤醒了杨旭。宿舍窗外的天空还是藏青色，像一块巨大的的幕布。远处传来几声零散的鸡鸣，不知是附近居民养的，还是更远处乡村传来的，声音被晨风吹得断断续续，像散落的珠子滚进寂静的宿舍。
他轻手轻脚地爬下床，木板床发出细微的吱呀声。他踮着脚穿好鞋子，生怕惊扰了还在熟睡的室友。
“咋起这么早？“张华含混的声音从对面床上传来，带着浓浓的睡意。
杨旭压低声音：“习惯了。在家农忙时，有时候比这起得还早呢，天不亮就得下地。“
张华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窸窸窣窣地从床底下摸出个布包：“我带了油茶面，用热水冲着吃，可香了。“他掏出一个印着红双喜的旧搪瓷缸，倒出黄褐色的油茶面粉，又往缸底倒了点凉水先搅和开，“等会儿我去水房打热水，你等着啊。“
杨旭点点头，把枕边的书又往里塞了塞，手指在粗糙的棉布枕套上无意识地摩挲着。不一会儿，张华端着热气腾腾的搪瓷缸回来，浓郁的油茶面混合着芝麻花生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他用将冲好的油茶面仔细分成两份，将其中一份推到杨旭面前：“给，趁热吃，暖暖胃。”
两人就着搪瓷缸，用汤匙小口小口地舀着滚烫的油茶面，食物的暖流顺着食道滑下，驱散了清晨的微寒，也让精神彻底振奋起来。窗外，天色正一点点变亮。
六点整，刺耳的起床铃骤然响彻整个校园，像一把利刃划破了清晨的宁静。宿舍里顿时像炸开了锅。付勇从上铺一个鲤鱼打挺跃下，老旧的双层铁架床发出痛苦的呻吟；刘千运手忙脚乱地套着衣服，结果把毛衣前后穿反了，领子勒着脖子；赵红波则展现出惊人的条理性，快速将被子叠成了棱角分明的豆腐块；徐岩最后一个揉着眼睛坐起来，洗完脸对着巴掌大的小圆镜，仔细地往头发上抹着发胶，直到每一根发丝都油光水滑又黑又亮。
杨旭跟着人流走向二食堂。食堂里早已热气蒸腾，巨大的蒸笼里散发出馒头特有的香甜气息，白色的水汽氤氲上升，在油腻的屋顶天花板上凝结成细密的水珠。作为包月伙食的学生，他不需要排队购买早餐，只需凭饭票到指定窗口领取自己固定的那份：两个馒头、一碗二米粥、一小碟咸菜。窗口前，负责分发早餐的正是昨天那位实在的阿姨。
轮到杨旭时，他递上饭票。阿姨抬眼看到他，似乎还记得这个昨天和父亲一起来吃饭、衣着朴素的新生。她麻利地将馒头、米粥和咸菜放到他的搪瓷碗里，就在杨旭接过碗碟，准备转身离开窗口时，阿姨递出来一点剩菜，里面有些干豆腐土豆片：“昨天剩下的，拿去吃吧。”
“谢谢阿姨。“杨旭低头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真诚的感激。他端着碗碟，在略显拥挤的长条桌旁找了个空位坐下。刚拿起一个馒头，传来一声不大不小的嗤笑，带着城里孩子特有的优越感：“啧，真稀奇，一点剩菜当宝儿似的，看那眼神儿。”
杨旭抬眼看去，一个男生端着与其他包月学生明显不同的早餐——一杯牛奶，一个煮鸡蛋，还有两张油饼，一小碟酱黄瓜，施施然地从杨旭桌边走过。他身上那件质地精良的白衬衫，明显价值不菲，脖子上还打了领带。杨旭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竹筷的纹理清晰地硌着掌心。他想起火车上揍那胖子被罚款，父亲一遍遍的嘱咐：“在外头要忍让，别惹事，好好念书比啥都强。”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不适，只是埋下头，咬了一口馒头，细细咀嚼着。那碟普通的咸菜，此刻嚼在嘴里，咸涩中带着一丝回甘，复杂的滋味在舌尖蔓延。而刚才阿姨那无声的一瞥，像一道微光，短暂地驱散了他心头的阴霾。
饭后，大家陆续走向教室。杨旭选了倒数第二排靠窗的位置，这里既能看清黑板，又不太引人注目。付勇很自然地坐到了他旁边。前排的徐岩转过身来，压低声音分享着他打听来的小道消息：“嘿，最新情报！听说咱们班主任是个女的，姓周，教语文的，挺年轻，好像才三十出头。“他说话时，嘴里还带着淡淡的煮鸡蛋的味道。
正说着，教室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约莫三十岁出头的女性步履轻快地走上讲台。她穿着合身的浅灰色衬衫和笔挺的黑色长裤，齐耳的短发显得干净利落，鼻梁上架着一副细细的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清澈而沉静。清晨的阳光恰好从她身后的高窗斜射进来，给她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幅精心装裱的剪影，透着一种知性而坚定的气质。
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同学们好。”她的声音清亮悦耳，像山涧流淌的溪水，带着一种抚平躁动的力量，“我是周雯，未来三年，将是你们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她环视着台下几十张年轻而陌生的面孔，微微一笑，“开学第一天，我们先互相认识一下。”说着，她翻开手里厚厚的牛皮纸封面点名册，开始点名。
“方艳咏！”
“到！”一个高挑的女生应声站起又坐下，她坐在杨旭前面隔一排的位置，回答时利落的马尾辫轻轻一甩，乌黑的发梢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几缕发丝似乎扫过杨旭的课桌边缘，留下若有若无的、清新的柠檬洗发水香气。
“吴清妍！”
“到……”一个坐在角落的女生怯生生地回应，声音细细软软的，像怕惊扰了谁。
“张振兴！”
“张华！”
…………
当念到“魏红星”时，一声洪亮、短促、近乎刻板的“到！”瞬间在教室另一侧靠窗的位置响起，像训练有素的士兵回应长官点名，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杨旭用眼角余光看去，一个帅气的男生，就坐在他斜后方。
此刻的魏红星坐得笔直，如同后背紧贴着无形的标尺，肩膀端正，下巴微抬。他丝毫没有其他同学点名时的随意或慵懒，整个人透着一股近乎军事化的严谨。
“杨旭！”听到自己的名字，杨旭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挺直了背，声音洪亮地应道：“到！”这略显突兀的反应引得附近几个同学低声笑了起来。笑声像细小的针尖，轻轻扎在他的背上，让他耳根微微发烫。
周雯合上点名册，没有立刻开始讲课。她的目光平静而锐利地扫过全班，最后停留在刚才发出笑声的区域，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我刚才看到，有几位同学在笑杨旭同学。或许是因为他的衣着打扮，在你们看来显得有些‘土气’，有些不合时宜？”
教室里瞬间安静得落针可闻，连魏红星转笔的动作都僵住了，钢笔“啪嗒”一声掉在桌上。所有人都看向讲台。
“但我要告诉你们，”周雯的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在这个教室里，在知识的殿堂里，衡量一个人的唯一标准，是他的努力、他的成绩、他的品德！而不是他身上穿什么牌子的衣服，脚上踩什么牌子的鞋，更不是他来自农村还是城市，家境富裕还是清贫！”
杨旭感觉自己的背脊不由自主地挺得更直了，像一棵在风雨中努力向上生长的小树，终于感受到阳光的暖意。他感觉到旁边张华悄悄伸过手来，用力地握了一下他的手。两只同样带着少年人劳作痕迹、有些粗糙的手，在桌下短暂地交握，传递着无声的支持和同窗间初生的情谊。一股暖流从掌心涌上心头。
“现在，请大家坐好。”周雯转身，拿起一支白色粉笔，在黑板上方中央位置，用力地写下五个方正有力的大字：“梦想与尊严”。粉笔划过黑板，发出清脆而坚定的“笃笃”声。
杨旭的心猛地一跳，几乎要撞出胸膛。他从未听人如此郑重其事、如此清晰有力地把“尊严”这个词摆在如此重要的位置。在红星村，大人们谈论最多的是今年的收成、明天的天气，偶尔说起谁家孩子“有出息”，也不过是笼统的“考上大学了”、“在城里找到好工作了”，从未有人像周老师这样，把“尊严”本身作为如此核心的价值提出来。
周雯放下粉笔，轻轻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细小的粉尘在从窗户斜射进来的光束中飞舞，像一群闪着微光的萤火虫。她缓缓踱步到讲台前，高跟鞋跟敲击水磨石地面的声音在异常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年轻的心跳上。
“站在高中这个崭新的起点上，”她的声音变得悠远而富有感染力，像是在朗诵一首关于青春与未来的诗篇，“我相信，在座的每一位同学，心中都怀揣着梦想。有的梦想，宏大如星辰大海，渴望探索宇宙的奥秘，解开科学的谜题；有的梦想，朴实无华，只愿学有所成，让操劳半生的父母能过上衣食无忧、受人尊敬的生活；也有的梦想，或许还在懵懂中萌芽，渴望着认识自己，找到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和价值。”
杨旭的笔尖悬在崭新的笔记本上方，一滴蓝黑色的墨水无声地滴落在纸页上，迅速洇开成一个小小的圆点，像一颗深色的泪珠。他想起了离家前夜，父亲忍着腰伤坐起来，在昏黄的油灯下，用那双粗糙的大手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旭啊，咱不图你将来能当多大官，发多大财，就盼着你能…能活出个人样来！”那时，“人样”对他而言，还是一个模糊而遥远的概念。此刻，看着黑板上那力透纸背的“尊严”二字，听着周老师的话语，这个词仿佛被瞬间点亮了，有了清晰而沉重的份量。
“然而，”周雯的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深沉，像一口被敲响的古钟发出的悠长回音，“在追寻梦想的漫长道路上，荆棘丛生，风雨交加。挫折、失败、误解、甚至是轻视和嘲笑，都可能成为我们前进的绊脚石。”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缓缓扫过每一张年轻而专注的脸庞，“正是在这样的时刻，‘尊严’二字，才显得尤为重要，它将成为我们抵御风浪的铠甲，支撑我们不倒下的脊梁！”
窗外，一只好奇的麻雀落在窗台上，歪着小脑袋朝教室里张望了几眼，又扑棱着翅膀飞向了更广阔的天空。这个画面让杨旭心头一震，他猛然想起师父张宇在送别时，拍着他的肩膀说的那句话：“旭子，记住，做人要像咱山里那些老松树，甭管多大的风雪压顶，腰杆子不能弯！脊梁骨得挺直喽！”此刻，他豁然开朗：周老师掷地有声强调的“尊严”，与师父朴素话语中蕴含的“挺直的脊梁”，说的正是同一种东西——人立于天地间，那份不屈的骨气！
“也许，”周雯的目光变得更加柔和，却依然坚定，她的视线不经意地掠过杨旭的方向，停留了片刻，那目光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平等的尊重和殷切的期许，“有些同学，会因为自己来自偏远的乡村，因为身上穿着朴素的衣服，因为囊中羞涩，而感到自卑，甚至羞于启齿。”她的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轻轻旋开了杨旭心中那扇紧闭的、名为“自卑”的门锁，“但我要郑重地告诉你们：贫穷本身，并不可耻！可耻的，是向贫穷低头认命，是放弃追求更好的自己，是放弃通过学习改变命运的努力和勇气！尊严，恰恰是在面对困境时，依然能昂起头，靠自己的双手和头脑去奋斗、去争取来的！”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杨旭心中隆隆作响。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正撞上周雯投来的视线。那目光温暖、清澈，像冬日午后穿透云层的阳光，不炙热，却带着足以融化坚冰的力量，充满了对他、对每一个在座生命的尊重与真诚的信任。这目光，比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更有力量。
教室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的沙沙声，如同春蚕在寂静的夜里啃食桑叶，那是思考的声音，是信念扎根的声音。杨旭注意到，就连一向显得玩世不恭、用发胶精心打理过头发的徐岩，此刻也收起了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坐直了身体，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仿佛第一次认真地思考一个严肃的人生课题。空气中，发胶的甜腻香气与墨水的清苦味道、粉笔灰的粉尘气息奇异地混合在一起，构成了一种独特的、属于青春课堂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