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透薄雾,斑驳的光影在杨旭身上跳跃,他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师父张宇那在晨光里微有些佝偻的背影,转身大步下山。怀中那两包沉甸甸的麝香虎骨膏,散发着浓郁的药香,那是师父的心意,也是他离家前能为父母做的最后一点事。
他将油纸包郑重交给父母:“爸,妈,师父给的麝香虎骨膏。这包给爸治腰伤,睡前烤热了敷;这包给妈治老寒腿。师父配的药,劲儿大,效果好,一定记得用!”杨来福和宋芳捧着纸包,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扑鼻的药香让他们眼圈发红,嘴唇嗫嚅着,感激之情堵在喉咙里,只能连声道:“张哥真是……真是……”
宋芳匆匆把药收好,灶房里传来锅碗瓢盆的忙碌声。饭桌上的空气却凝滞了,离别的愁绪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杨来福扒完最后一口粥,碗筷一放,声音不高,却像石头砸在桌面上:“旭子,收拾好了?等会儿,爸送你去学校。”
“爸!不用!”杨旭急忙道,“我都十七了,认得路!再说……”
“再说啥?”杨来福眉头习惯性地拧紧,打断他,“**SH市**多大?你头一回去,知道哪是哪?再说,带着学费呢,人多眼杂,爸送你到地方,心里踏实。”他拍了拍旧中山装内兜,“票,咱到了孙吴再买。”
杨旭看着父亲不容商量的眼神,再看看母亲在一旁默默点头、眼中是同样的担忧和坚持,拒绝的话被一股滚烫的酸涩顶了回去,最终咽下。他明白,这不仅仅是一次送行,更是父亲用他所能的方式,为儿子踏入那个未知的世界,筑起的最后一道屏障。
转盘路的老槐树下,汤建军那辆突突作响的旧拖拉机喷着黑烟,像一头疲惫的铁兽。车斗里已挤着几个早起的村民和他们的山货。
“来福,送儿子上学去啊?”汤建军笑着招呼。“嗯呐,麻烦建军了!”杨来福应着,先把行李甩上车斗,自己利落地爬上去,再伸手把杨旭拽了上来。父子俩在装满麻袋的角落里蜷缩下来。拖拉机轰鸣着,喷出浓黑的柴油烟,剧烈颠簸着驶上了通往山外的土路。
清晨的凉风裹挟着刺鼻的柴油味,刀子般刮在脸上,吹乱了杨旭额前的头发。他下意识地往父亲身边缩了缩。杨来福挺直了腰背,尽力为儿子挡住一些风寒,目光沉沉锁着前方蜿蜒的山路。熟悉的松林、溪涧、农家小院在颠簸的视野里飞速倒退,模糊,最终被彻底抛在身后。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和离愁,悄然爬上杨旭的心头。
当破旧的拖拉机咆哮着翻过一道陡峭山梁,车身猛地一倾。杨旭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父亲那只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正死死地、极其用力地抵在腰后,用力揉按着。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杨旭的心跟着那揉按的动作狠狠揪紧,他慌忙移开视线,假装看向远处更陌生的山峦轮廓,喉咙里像塞进了一团浸透苦水的棉花。
孙吴县火车站的喧嚣如同沸腾的洪水,瞬间将父子俩吞没。巨大的声浪和汹涌的人潮让杨旭一阵眩晕。煤烟、汗味、铁锈和一种属于城市的、躁动不安的气息混杂着扑面而来。杨来福旧中山装的后背已被汗水洇湿一大片,深蓝色变成了墨色。他像一堵移动的墙,紧紧护在儿子身侧,肩膀和手臂不断格挡着推搡的人流。“跟紧点!”父亲的声音被嘈杂彻底吞没,但他那只骨节粗大的手,始终如铁钳般死死攥着杨旭的手腕,传递着无声的力量。他们终于挤到售票窗口前,杨来福小心翼翼地从内兜掏出手绢包,一层层揭开,数出带着体温的纸币,换回两张前往绥化的硬座车票。捏着那两张薄薄的纸片,他仿佛捏着儿子沉甸甸的前程。
绿皮火车车厢里,混合着食物、体味、烟味和劣质香水的气息浓得化不开。杨旭忍不住皱眉掩鼻,好奇又不安地打量着这钢铁巨兽的内部,狭小的空间塞满了形形色色的人和行李。找到座位坐下,杨来福才长长吁了口气,额头上的汗珠滚落下来。
刚坐下不久,对面那个穿着花哨条纹衬衫的年轻人甩了甩半长的头发,左耳上的银耳钉闪了一下光,笑嘻嘻地搭话:“叔,带儿子出门啊?”腔调刻意放松。杨来福打量着他鲜艳的衣着,眉头不易察觉地一皱,含糊地“嗯”了一声。
年轻人自称叫梁大海,他变戏法似的摸出一把锃亮的水果刀和一个苹果。手腕灵巧翻动,薄薄的果皮如蛇般一圈圈滑落,刀刃反射的阳光在车厢顶棚划出刺眼的光斑。“尝尝?”梁大海热情地把削好的半个苹果递过来。杨来福连忙摆手,从鼓囊囊的行李袋里掏出铝饭盒:“不用不用,带了干粮。”盖子打开,宋芳烙的葱油饼散发出熟悉的香气,暂时驱散了周围的浊气。
列车员推着卖货的小车,在过道的人群里穿过,惹起不少冷眼,她却当看不见,吆喝着往前挤。一位怀抱婴儿的妇女步履蹒跚地挤到杨旭附近,汗水浸透了额前碎发。八月酷暑,她怀里的“婴儿”却被裹得严严实实。杨旭的目光落在她脚上那双磨破边、露出红肿脚趾的旧布鞋上。
“大妹子,坐这儿!”杨来福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带翻了小桌上的搪瓷缸,茶水泼湿了他的裤腿。妇女千恩万谢地坐下。杨旭无意间瞥见她挽起裤管的小腿上,一道狰狞如蜈蚣般的旧疤。更让他心头猛跳的是,妇女怀中那“婴儿”的襁褓边缘,露出一角叠得整整齐齐的旧衣服——里面根本没有孩子!
“爸!她……”杨旭刚想戳穿,却被父亲一个严厉如刀的眼神死死钉住。那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历经沧桑后的了然和一种深沉的宽容。杨来福走到过道,卷起一支旱烟。火柴“嗤啦”一声划亮,瞬间映亮了他脸上刀刻般的沟壑:“出门在外,谁还没点难处?”他吐出一口烟,声音低沉,“记得你七岁那年发高烧吗?我背你去镇上卫生所,半道上也搭过人家的拖拉机。”杨旭怔住了,他记得那晚父亲背上滚烫的汗味,却从不知还有这段往事。
列车在龙镇站短暂停靠,车厢内一阵骚动。一个挺着硕大啤酒肚的男人像头闯进菜地的野猪,蛮横地一屁股坐到了一个刚空出来的座位上。一位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带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怯生生走近,递上车票:“同志,麻烦您,这是我们的座位……”
胖子眼皮都没抬,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浊气。中年人又重复了一遍,语气近乎恳求。胖子这才慢悠悠抬起他那张油汗涔涔的脸,满是不耐烦:“滚蛋!老子坐会儿怎么了?没长眼自己找空座去!”
少女咬了咬下唇,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努力清晰地说:“叔叔,求您了,我爸爸腿都肿了,疼得受不了。您行行好……”
胖子浑浊的小眼睛第一次正眼看向少女,那目光像粘稠的油污,在她清秀的脸庞和初具曲线的身上肆意爬行。他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笑容猥琐:“哟,小姑娘说话中听。你过来陪叔叔坐,叔叔就让你爸歇着,怎么样?”话音未落,那只肥厚油腻的手竟直接伸了过来,要去抓少女的胳膊!
就在那只令人作呕的手即将碰到少女衣袖的刹那,杨旭只觉得一股滚烫的血猛地冲上头顶!张宇师父低沉严厉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炸响:“出手要快!准!狠!”少年胸膛里那股劈开坚硬柞木的狠劲瞬间被点燃!什么“懂分寸”、“别露底牌”、“城里人心更杂”的告诫,在少女惊恐的眼神和胖子猥琐的嘴脸面前,被炸得粉碎!
“嘭!”
一声闷响!
杨旭的拳头,带着田间地头积蓄的原始力量和师父传授的格斗发力技巧,如同出膛的炮弹,狠狠砸在胖子毫无防备的鼻梁上!指关节撞击鼻软骨的脆响令人头皮发麻。胖子连哼都没哼出一声完整的调子,庞大的身躯像一座被爆破的肉山,轰然向后倒去!后脑勺重重磕在座椅靠背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撞翻了旁边的小桌板,几个空饮料瓶叮叮当当滚落一地。鼻血瞬间从他捂着脸的指缝里汩汩涌出,滴落在肮脏的车厢地板上。
整个车厢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胖子痛苦的呻吟和粗重如风箱的喘息。
杨旭站在过道中央,胸膛剧烈起伏,刚刚挥出的拳头因用力过猛而无法抑制地颤抖着,指节处一片通红。
坐在对面的梁大海,在冲突爆发的瞬间,身体猛地一缩,像受惊的兔子。他飞快地将削了一半的苹果和那把亮闪闪的水果刀塞进随身的挎包,整个人极力往车窗边靠去,甚至把脸转向了窗外飞驰的风景,仿佛对身后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又像是在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生怕被溅上一滴麻烦的血。
“你疯了吗?!”一声惊怒交加的厉喝炸响!杨来福粗糙的大手如同烧红的铁钳,猛地攥紧了杨旭的衣领,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提离地面,硬生生将他从倒地的胖子身边拽开!父亲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额角的青筋突突狂跳,眼神里充满了杨旭从未见过的巨大惊怒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剧烈的动作似乎狠狠撕扯到了他腰间的旧伤,他闷哼一声,脸色又惨白了几分,但抓着儿子的手却像焊死了一样,纹丝不动!
乘警拨开人群,迅速控制了局面。戴眼镜的中年人立刻冲上前,指着地上哀嚎的胖子,声音因愤怒和后怕而剧烈颤抖:“警察同志!是他!他霸占我们的座位!还对我女儿……动手动脚耍流氓!”少女从父亲身后探出头,小脸惨白,泪珠在眼眶里打转,指着胖子,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他……他摸我胳膊……还想拉我……”屈辱的泪水终于汹涌而下。
车厢里的气氛瞬间被点燃。乘客们纷纷指证胖子的恶行。乘警综合证词,给胖子上了手铐。对于杨旭,乘警板着脸,声音严肃:“小伙子,路见不平是好的!说明你本质不坏!但是!解决问题的方法错了!暴力不是正道!他违法,法律会制裁他。你打人,也是违法!你这一拳,有理也变没理了!知道吗?”念在初犯、年纪小、事出有因,处以罚款五十元。
杨来福如蒙大赦,心头却像被剜去一块肉般剧痛。他颤抖着手,从贴身的内兜里摸出那个包着张宇所给学费的手绢包,一层层、小心翼翼地揭开,仿佛在剥开自己的皮肉。他仔细地、异常缓慢地数出五张陈旧的十元钞票,他的手指因为巨大的心疼和紧张而剧烈地颤抖着,纸币边缘几乎割破他粗糙的指腹。最终,他将那五张薄薄的纸片,无比恭敬地、带着千斤重量般递给了乘警。破旧的纸币边缘,在他颤抖的指腹留下浅浅的污印。
杨旭死死盯着父亲的动作,盯着那叠原本厚实的钱瞬间塌陷下去一大块。那每一张钱,都仿佛带着张宇师父粗糙手掌的温度,带着师父拿出全部积蓄时那布满希望的眼神!强烈的羞愧和自责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尝到了浓重的铁锈腥味。这五十块钱,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的心上,留下一个焦黑的印记。
眼镜父女低声说了句“谢谢”后匆匆离去。胖子坐过的位置空着,像一张咧开的、无声嘲笑的嘴。杨旭下意识看向对面——梁大海的座位已经空了!只有小桌板上留下几点刚才削苹果溅出的汁水痕迹。他环顾四周,也没在附近车厢看到那个花衬衫和银耳钉的身影。这个前一秒还在炫技削苹果、热情搭话的年轻人,在冲突爆发后,如同水滴蒸发般悄无声息地溜走了,生怕沾染上一丝麻烦的尘埃。
杨来福重重地瘫坐在硬座上,仿佛全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腰间的旧伤因为刚才的紧张和拉扯而剧烈发作,他佝偻着背,用手死死抵住后腰,眉头拧成一个痛苦的疙瘩,脸色灰败如土。那五十块钱的罚款,如同沉重的磨盘,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腰背弯得更深了。
杨旭坐在父亲身边,低着头。怀里仿佛还残留着那两包麝香虎骨膏交给父母时的触感,此刻却像两块烧红的火炭,烫得他灵魂都在抽搐。张宇师父低沉的声音,不再是鼓励的“快准狠”,而是化作了严厉的斥责,在他脑海中反复回荡、撞击:“懂分寸!别露底牌!遇事要冷静!城里人心更杂!你记住没有?!”这一次,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铁锤,带着灼痛,狠狠砸在他的心上,砸得他抬不起头。
杨来福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来自肺腑最深处。他粗糙的大手,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重重地按在儿子同样微微发抖的膝盖上,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在生锈的铁皮上摩擦:“听见乘警同志的话没?还记得你师父的话没?拳头……真解决不了事。你师父教你本事,是让你防身保命,不是让你惹祸的!遇事,得动脑子,得像你师父说的,懂分寸!”他顿了顿,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陌生田野,“绥化不比咱山沟沟,拳头硬,不如脑子清楚!”
杨旭猛地抬起头,父亲布满风霜的脸刻满了疲惫与忧虑,像一张被岁月揉皱又摊开的纸。他再望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越来越陌生的山野风景。前方的SH市,在逐渐明亮的天光中显露出模糊而巨大的轮廓,它不再仅仅是书本里求学的圣地,更像一个布满无形规则和暗藏硝烟的陌生战场。那五十块钱的空缺和父亲此刻佝偻痛苦的背影,是他踏入城市前,用最惨痛的方式买下的第一课。他必须学会在保有血性和良知的同时,死死扼住那山野带来的、一点就燃的狠劲,学会用更隐忍、更智慧、更符合规则的方式去生存,去斗争。冲动的代价,像父亲腰后的旧伤,他付不起第二次了。怀里的空荡,沉甸甸地压上了这份冰冷的觉悟。车窗外,铁轨撞击的单调声响,一声声,如同沉重的鼓点,敲打在通往未知战场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