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东阳是个聪明人。
不得不说,弘治三阁老当中,最后唯有他能够真正功成身退,不是没有道理的。
虽然暂时摸不清楚皇帝的真正态度,但是,从有限的信息当中,李东阳还是做出了一些判断。
不论皇帝心中,到底想怎么处理传奉官,可既然私下将他们叫了过来,而且迟迟不说明自己的想法。
那么至少可以认为,皇帝并不急着要处理这件事。
果不其然的是,一句事缓则圆,顿时让朱祐樘的脸上,多了几分笑意。
不过,与之相对的,则是一旁的谢迁,顿时皱紧了眉头,道。
“李学士此言差矣,朝堂上下苦传奉官久矣,皆盼陛下登基之后,扫除积弊,澄清吏治,陛下如今罢黜传奉官,实乃顺天应人,重归正途,还朝堂一个朗朗乾坤,如何犹豫踌躇?”
虽然同为东宫侍讲,但其实,二人的关系只能算是一般。
毕竟,如今的李东阳尚未完全崭露头角,在东宫的地位也不算很高,即便是在士林当中,有不小的威望,但是同为清流出身,谢迁在这一点上也不差什么。
相较之下,谢迁反而是和已经是东宫侍臣中的一号人物,也就是刚刚被请出去的刘健,要更亲近一些。
和李东阳一样,谢迁当然也能看的出来,在传奉官之事上,朱祐樘的想法有些动摇。
但不同的是,他在东宫的时间更久,性格上也更像刘健,所以,也仍然还是下意识的沿用了,此前在东宫时议政的一些习惯,也即是批驳直谏的方式。
在这一点上,李东阳显然要更胜一筹,早早的就从刘健被请出大殿的细节当中,察觉到了皇帝行事风格的变化。
可谢迁这边,即便是在李东阳一再暗示之下,还是将朱祐樘当成了之前那个性格柔软,只会依靠东宫辅臣的太子,浑然不觉,此时在他面前的,已经是一个真正的皇帝陛下了。
因此,他这边话音一落,一旁的李东阳就不由暗暗挑眉,心中紧张的同时,眼角余光不由自主的盯紧了上首的朱祐樘。
后者也显然没有让他失望,眉头微拧,脸上笑意淡了几分,不见什么神色变化,却莫名让殿中的气氛低沉了几分。
“扫除积弊,澄清吏治……谢先生的这番话,和那李文祥倒是相差仿佛。”
李文祥?
这个名字一出,李东阳眼神顿时一动,立刻就想起了,刚刚那几本奏章当中,最后的那一本。
果不其然,下一刻,天子的语气变得有些不悦,道。
“看来,朝堂诸臣,都对先帝之政十分不满,觉得先帝是昏聩之君,以致朝局混乱,吏治污浊,是吗?”
这话的口气不重,但却无疑是很严厉的指责。
虽然说,在如今的朝堂上下,大家的确就是这个看法,可这样直白的话,却是万万不能说的。
当下,谢迁的额头上顿时渗出一丝汗水,连忙拜道。
“陛下明鉴,臣对先帝,断无不敬之意。”
“那谢先生到底是什么意思?”
然而,朱祐樘却显然不想就这么轻轻放过,他将一旁的奏章拿起来,翻开读道。
“……顷者,在位多匪人,权移内侍,赏罚任其喜怒,祸福听其转移,仇视言官,公行贿赂,阿之则交引骤迁,忤之则巧谗远窜,朝野寒心……”
“听听这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大明是要亡国了呢!”
将面前的奏章扔在桌上,朱祐樘看向了面前的二人,道。
“谢先生,李先生,你们不妨跟朕解释解释,何为在位多匪人,何为朝野寒心,这意思是,先帝昏庸无能,宠信奸佞?”
“这李文祥上此封奏,是打算让朕这个儿子,亲自给先帝扣上一顶昏君的帽子吗?”
殿中的气压低到了极点。
任谁都能听得出,皇帝平淡的声音下,那抑制不住的怒火。
“陛下息怒。”
见势不妙,李东阳立刻低头,拱手开口。
“李文祥初入朝堂,难免行事浮躁,喜好狂论,还请陛下念在他年少登第,不知深浅,切勿动怒。”
说起这个李文祥,李东阳倒是也认识。
此人出身官宦世家,父祖都曾在朝为官,年初刚刚登第,现在还在吏部待选,尚未授官。
在这一代的年轻人当中,李文祥算是很出色的,二十多岁就考中了进士,而且在同辈当中负有才名。
虽然李东阳只是在一些诗会上见过他几次,但心里还是颇为欣赏的。
只是……想想他刚刚的那份奏章,李东阳心中不由默默叹了口气。
不管这个年轻人,到底是想趁新帝登基出出风头,搏一个敢言直谏的名头,进而跻身科道,还是当真一片为国之心,想要澄清官场,这么做都太冒失了。
要知道,对于传奉官之事,这次上奏的人虽不少,但基本都集中在科道御史当中,真正有名有姓的大臣,可是一个都没有。
究其原因,无非还是因为新帝登基,大家伙都摸不清楚局势,还在试探当中。
让科道出面,哪怕皇帝不悦,也不好苛责言官。
可你李文祥是什么身份,区区一个待授官的进士,也敢掺和这样的事,而且,还用了如此激烈的言辞,这哪是给自己搏名声,分明是上赶着往刀尖上撞!
此时,谢迁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不过,他和李东阳的风格不同,或者说,直到此时,他还没有意识到真正的关键在哪。
因此,沉吟片刻后,他虽然也是开口说情,但角度却和李东阳大相径庭。
“陛下明鉴,臣以为李文祥所奏虽然狂悖,可却也是一片为国之心,其所言固然不妥,但却不失为直谏之言。”
“李孜省本为一方士,靠诓骗之言媚于先帝驾前,勾结太监梁芳等人,大肆传奉,干预铨选,打压科道,更有甚者,还曾妄图动摇储本,先帝为此辈奸佞所惑,令圣明有损。”
“今陛下登基,朝廷百官翘首而盼陛下拨乱反正,纵一时言辞过激,亦是情有可原。”
“何况,朝廷广开言路,古之明君皆以听言纳谏为本,李文祥冒死上谏,实则忠勇可嘉,还望陛下明察,勿加怪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