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公房中,两位阁老一时都有些沉默。
他们都很清楚,在这场权力大洗牌当中,他们本来是处于绝对劣势的那一方。
作为依靠皇帝的宠信立足的大臣,皇权的更替,对于他们来说,几乎就是毁灭性的灾难。
所幸的是,如今这位新天子,看起来和潜邸之时的软弱偏信不同,更多了几分高深莫测之感。
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们的危机就能够得到解除。
原因也很简单,信任并非是一朝一夕建立的,而是需要在长久不断的磨合中,一点一滴积累起来。
尽管天子现在态度有了松动的迹象,但是在此之前,内阁和东宫之间毕竟多有不睦,所以,天子当真是摒弃前嫌,打算给他们一个机会?
还是说,这是天子和东宫那帮人联合起来,设下的又一个计策,只等着他们踏足进去,亲手将自己埋葬?
又或者,天子是想借他们的手敲打一番东宫那帮人,然后等到他们没有利用价值,再一把甩开?
政治场上的博弈,往往就是这般,各种可能同时存在,只有选对了路,才能获得一线生机。
“我观陛下之意,对刘健等人有所不满,应该不是作伪,李文祥之事,怕只是一个契机,就是不知道,陛下是打算小惩大诫,还是真的想借此机会,施以平衡。”
刘吉缓缓开口,眼神当中多了几分迟疑不定。
在官场多年,阅历他还是有的。
所以第一时间,刘吉就排除了,天子和东宫旧臣联合设局的可能。
原因也很简单……没有必要。
如今朝野上下的舆论风向,对于内阁早已经是十分不利。
刘吉等人的权势来自于皇帝,又没有士林的威望和声名保护,虽然在朝中有人脉党羽,但反对他们的人更多。
兼之有一帮对内阁的位置虎视眈眈的清流词臣,这般情况,对于天子来说,若想要扳倒他们,只需要什么都不做,静待言官交劾便是。
所以,天子拿李文祥一事来做文章,只有可能是觉得,他们身上还有可利用的价值。
但这同时也意味着,一旦他们不能实现天子想要他们实现的价值,那么,败亡就仍是既定的结局。
尹直也叹了口气,忍不住揉了揉额角,道:“是啊,观天子之意,对李文祥狂悖之言心中不满,但是,万阁老和次辅大人分别提出要将其惩治,天子却又不答应,都说圣心难测,诚不我欺啊!”
这话说出来,在场的两位阁臣,也觉得有些无奈。
他们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等人都入仕三四十年了,结果在一个刚刚登基,才不过十七岁的少年天子面前,却什么都猜不透。
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刘吉拿了主意,道:“陛下没有偏信那些清流词臣,说明我们还有机会,既然现在还弄不清楚,陛下到底是何用意,倒不如静观其变,暂时按兵不动为好。”
不得不说,定力这方面,被整天弹弹弹的刘棉花,还是很能稳得住的。
哪怕现在都已经快火烧眉毛了,他还是能沉下心神,不胡乱出招。
相较之下,尹直因为处境更加恶劣,就没那么能沉得住气,忍不住道。
“可是方才次辅大人不是说,天子召见我等,是打算借我们之手做些什么吗?若是我等什么都不做……”
尹直有些担心。
就像刘吉刚刚说的那样,以他们和此前东宫的关系,现如今还能有一丝转机,全是因为,他们对于天子还有可利用的价值。
如果说他们体现不出价值的话,那么,自然也会顺理成章的被放弃。
这显然是尹直所不想看到的。
不过,眼瞧着他这么沉不住气的样子,刘吉不由摇了摇头,道。
“你我既然已经知道,陛下此次的目标,并非是要让我等离朝,那么,又何必担心?”
“不做胜过做错,何况,我们只是暂时静观其变,并非什么也不做。”
“这场局,陛下是执棋者,但局中之人不止有你我,且放心吧,会有人替我们去探路的。”
“对你我来说,只需在关键时刻出一把力,自然便能保得自身周全。”
“再等等吧,忍耐一时,是为了能够在真正重要的时刻使出全力。”
“可是……”
尹直的神色还是有些犹豫。
道理他当然都懂,可问题是,现在被朝臣们交劾最严重的,毕竟是他和万安啊。
见状,刘吉也不由摇了摇头。
他自然也明白,越是这种时候,人越是需要做些什么,来证明自己在努力改变局面,以安抚自己的焦虑。
因此,沉吟片刻之后,他便道。
“传奉官一事,不论如何,都逃不过吏部和兵部,这样吧,这几日你去兵部跑一趟,探一探余尚书的意思,至于吏部这边,我过两日找个机会,与李尚书商议一番。”
刘吉并没有再提李文祥的事,但是,尹直却像是明白了什么,点头道。
“请次辅大人放心,我这就去办。”
看着尹直匆匆离开了内阁,刘吉望着窗外飘落的红叶,眉头却不由蹙紧。
无意识的捏着手边那一道道,刚刚从宫里送到内阁票拟的,全都是弹劾朝中‘奸佞’的奏章,他轻声自语道。
“东宫,清流……还有?”
叶落搅动一池春水。
就在朝堂上下,因为朱祐樘的两次召见,而暗流涌动的时候,这位新晋的皇帝陛下,却久违的站在了熟悉的宫门前,神色复杂。
“陛下,可要通知太子妃娘娘接驾?”
登基大典刚刚结束,后宫中的名分自然还没来得及确定,所以这位东宫的太子妃娘娘张氏,虽然已经搬进了坤宁宫,却还并不能称为皇后。
说来覃吉也感到有些奇怪,要知道,陛下和太子妃在东宫的时候,感情是很不错的,但不知为何,自从登基之后,陛下这几日都自己宿在乾清宫中。
太子妃倒是遣了人来探问,可陛下只让人回说外朝事忙,过几日再回后宫,便没了下文。
今日好不容易陛下吩咐起驾到坤宁宫来,不许通报也就罢了,这都到了宫门口了,陛下却不知为何,还在这里迟迟不肯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