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若能重活一世,该有多好啊……”
冬天,出租屋的窗玻璃上结着厚厚的冰花。二十岁的宋宇蜷缩在薄毯下,像一片被遗忘的落叶。铁架床吱呀作响,是他这方天地里唯一的声响。高烧如同无形的烙铁,烧灼着他的意识,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叶深处刀割般的锐痛。他徒劳地摸向床头,手指触到的只有几个早已空瘪的廉价药板,铝箔上的凹痕在昏暗里闪着微弱而嘲讽的光。
屋里很冷。劣质暖气片早在前天就彻底罢工,像个冰冷沉默的墓碑。空气里弥漫着久未通风的浑浊,混合着角落堆叠的一次性餐盒散发的微酸气息。唯一的“家具”是墙边几个半空的泡面纸箱,如同他干瘪的胃袋,也如同他被现实掏空的人生——无亲无故,没有朋友,甚至没有一只可以蹭蹭他冰凉脚背的流浪猫。
他艰难地偏过头,视线落在床沿那部屏幕碎裂的旧手机上。它沉寂着,像一块黑色的墓碑。上一次屏幕亮起是什么时候?是催缴房租的短信,还是网贷平台自动扣款失败的冰冷通知?他记不清了。没有问候,没有牵挂,世界早已将他彻底注销。窗外隐约传来远处庆祝新年的喧嚣人声,电视广告的旋律,邻居锅铲碰撞的烟火气……这些活着的、热闹的声音,隔着冰冷的墙壁,模糊得像来自另一个星球。它们穿透不了这间小屋的寂静,更穿透不了包裹着他的、越来越厚重的死亡寒意。
意识像沙漏里的细沙,无可挽回地流逝。肺里的灼痛感奇异地淡去了,变成一种沉重的麻木,从四肢百骸向心脏缓慢围拢。身体深处最后一点力气,正随着每一次微弱的呼气悄然散逸。他模糊地想,原来身体冷却的速度,可以比这间没有暖气的屋子更快。
眼皮沉重得再也无法掀开。黑暗温柔地、彻底地覆盖下来。在意识彻底沉入无边虚无的最后一瞬,他似乎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不知是来自自己干裂的唇,还是这间小屋本身。他最终蜷缩的姿态,像一个回归母体的胚胎,又像一枚被随意丢弃的果核。窗外,新年的烟花或许正划破夜空,绚烂的光芒却一丝也照不进这扇结满冰花的玻璃。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机,在他逐渐冰冷的指尖旁,依旧沉默地黑着。
孤寂像冰冷的藤蔓缠绕心脏,勒得他透不过气。他闭了闭眼,不甘的念头在心头翻涌:“若有来生……若有来生,我定要生四个……不,五个孩子!总不至于……像今日这般,孤零零地走……”
这念头未落,窗外,河西市墨黑的夜幕骤然被撕裂!一道刺目的强光带着毁灭的气息从天而降,精准地扑向他所在的方位,一颗燃烧的小型陨星,拖着灼热的尾焰,狠狠砸落!
“轰——!”
地动山摇的巨响撕裂了深夜的宁静,整片别墅区瞬间被掉落的陨星砸为齑粉。而宋宇所在的那栋价值连城的豪宅,连同其中刚刚咽气的百亿主人,已彻底消失无踪,只留下一个巨大的、冒着青烟的焦坑。
……
西陵朝景熙二年,石门村。
刺耳的争吵声像钝刀子,一下下割着宋宇的耳膜:
“葛二狗,王癞子!你们两个缺德带冒烟的泼皮无赖!滚!滚远点!我家老三就是叫你们这俩遭雷劈的带进沟里的!丧天良的东西!”
“老不死的,这么大年纪了积点口德吧!再骂,信不信我这巴掌可不认你这岁数?”
“葛二狗你敢!你敢动我老婆子一根指头试试?我宋福来这把老骨头跟你拼了命!”
“哎呀呀,来叔,消消火,消消火!气大伤身,您老这身子骨可经不起再晕一回了!坐下,坐下说嘛!”
“呸!王癞子,少在这儿猫哭耗子!你跟葛二狗一路货色!滚!再敢来拉我家老三去赌,我豁出老命也去县衙敲那鸣冤鼓!告你们个倾家荡产!”
屋外的吵闹沸反盈天。
“嘶……”宋宇猛地吸了口凉气,感觉头颅仿佛被无形的巨斧劈开,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勉强撑起身,如同刚从深海里挣扎上岸的溺水者,大口喘息,好半天才勉强聚拢涣散的视线。
入眼处,是彻骨的穷。
低矮的土坯墙被经年的烟火熏得一片乌黑,破败的茅草屋顶悬在
头顶,蜘蛛在梁椽间结成灰蒙蒙的蛛网,两个大小不一的破洞,透下几缕惨淡的天光。屋内空空荡荡,除了他身下这张硌人的破板床,一张瘸了腿的歪斜木桌,几把摇摇欲坠的破椅子,再无长物。
这是何处?
宋宇茫然四顾,巨大的困惑压过了头痛。他不是应该……在那冰冷的豪宅里,彻底归于虚无了吗?
“爹爹,你……你醒了?”
角落里,一个颤抖的女声怯怯响起,带着无法掩饰的恐惧。
宋宇一惊,循声望去。这才发现幽暗的墙角阴影里,竟瑟缩着挤了六个人!一个面容憔悴的年轻妇人,死死护着身后五个高低不一的孩子,他们像受惊的小兽挤成一团,几双眼睛在昏暗中惊恐地睁大,死死盯着他,连呼吸都屏住了。
宋宇嘴唇微动,疑问尚未出口,一股汹涌狂暴的陌生记忆洪流,毫无征兆地冲垮了他意识的堤坝!无数画面、声音、情绪碎片——属于另一个“宋宇”的人生——疯狂地涌入、撕扯、叠加!那非人的剧痛让他蜷缩起来,冷汗瞬间湿透单薄的里衣,口中溢出痛苦的呻吟。
时间在剧痛中变得粘稠而漫长。当那撕裂灵魂的潮水终于缓缓退去,宋宇瘫软在床上,脸色惨白如纸,胸膛剧烈起伏。然而,那双刚刚还充满痛苦迷茫的眼睛里,此刻却爆发出难以置信、近乎狂热的激动光芒!
他重生了!
在这片名为西陵朝的、历史从未记载的古老土地上,他获得了第二次生命!电影里荒诞的桥段,竟成了他此刻真切的血肉现实!
狂喜刚刚涌起,却瞬间被巨大的荒谬感冻结。
只是……他宋宇,上辈子连个正经女朋友都没时间好好谈过,怎么眼睛一闭一睁,就直接成了……五个孩子的爹?!
玉帝?菩萨?齐天大圣?搞错剧本了吧?!能不能……商量一下再重来?
宋宇在心里把能想到的神佛名号飞快地默念了一遍。死寂。没有任何回应。窗外只有父母和那两个无赖愈发激烈的争吵。他只能认命
地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荒谬感。
属于原主的记忆碎片逐渐清晰:父母宋福来、李翠花,他在家行三,上有两位兄长,下有一个远嫁的妹妹。妻子张婉萍……为他生养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长子宋大飞,十六了,到了该议亲的年纪,却因他这“赌棍爹”的恶名和家徒四壁的窘境,至今无人问津。次子宋二飞十四岁,三子宋三飞十二岁。女儿宋大丫十岁,小女儿宋二丫,才八岁。
五个孩子……
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终于冲垮了那点荒谬感,如同炽热的岩浆,轰然席卷了宋宇的四肢百骸!
“哈哈哈!天不亡我!我宋宇,回来了!”
他猛地从破板床上弹起,仰头对着那漏风的破屋顶,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宣泄般的咆哮!
笑声未歇,屋顶梁上积年的灰尘,被这突如其来的震动惊扰,簌簌而下,好大一片灰蒙蒙的粉末,不偏不倚,全落进了他大张的嘴里。
“咳咳咳!呸!呸呸呸!”宋宇瞬间被呛得弯腰猛咳,涕泪横流,狼狈不堪地往外吐着满嘴的土腥味。
“噗嗤……”
墙角传来一声极力压抑却没能忍住的、属于小女孩的清脆笑声。
宋宇呛咳着,循声猛地转头瞪去。
角落里,那最小的女孩——二丫,被他这一瞪,吓得小脸煞白,猛地缩回娘亲身后,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张婉萍更是面无人色,一把将女儿紧紧搂在怀里,如同护崽的母鸡,惊惧地望着他。其他几个孩子也瞬间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停滞了,空气凝固得如同寒冰。
屋外,宋福来夫妇与葛二狗、王癞子的争吵还在升级,污言秽语不断灌入,吵得宋宇太阳穴突突直跳,心烦意乱。他不再犹豫,沉着脸,一把拉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大步走了出去。
直到那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屋角紧绷如弓弦的六个人,才仿佛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松懈下来,压抑的喘息声此起彼伏。
“娘……我、我不是有意的……”二丫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小脸上满是后怕和委屈。
张婉萍看着女儿惊魂未定的小脸,心头一酸,满腔的怒火化作无奈的酸楚。她伸手,粗糙的手指颤抖着,轻轻抚过二丫枯黄的头发,声音嘶哑:“乖,没事了……以后,千万要小心……别再惹他不高兴了……”她抬起头,目光扫过其他四个同样惊惶不安的孩子,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忧虑,“你们……也都记住了?”
四个小脑袋沉重地点了点,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恐惧。
门外,李翠花正指着葛二狗和王癞子的鼻子唾沫横飞地痛骂,眼角余光瞥见三儿子阴沉着脸推门出来,心头猛地一沉,如同坠入冰窟。
完了!这不成器的瘪犊子,准是又被这俩杀千刀的勾起了赌瘾!
一念及此,想到屋里那可怜巴巴的儿媳和五个面黄肌瘦的孙儿孙女,想到这个家已经被赌债掏空的最后几亩薄田,巨大的绝望和悲愤瞬间淹没了李翠花。她猛地扑过去,死死抓住宋宇的手臂,浑浊的老泪汹涌而出,声音凄厉得变了调:
“儿啊!我的儿啊!听娘一句话!赌不得啊!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阎王债啊!你大舅家……隔了好几房的那个表弟……就是活活赌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吊死在村口老槐树上啊!儿啊!你难道……你难道也要走那条绝路吗?呜呜呜……老天爷啊……”
一旁的宋福来看着老妻哭得撕心裂肺,想着这个被赌债拖入深渊的家,眼眶也瞬间通红,粗糙的手掌狠狠抹过眼角,别过脸去,肩膀无声地耸动。
葛二狗和王癞子一见宋宇出来,脸上顿时绽开油腻腻的笑容,如同见了血的苍蝇。他们太了解这赌鬼的德性了,早就输红了眼,哪能经得起诱惑?这次两人可是下了血本,做足了局,就等着这叶家老三乖乖跳进来,把他家仅剩的那点糊口的田地,还有那小骚娘们,啧啧啧……
葛二狗和王癞子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猥琐眼神,目光仿佛穿透了破败的屋墙,落在了里面那妇人窈窕的身影上。张婉萍那身段,那脸蛋,虽说生了五个娃,可在这穷乡僻壤,依旧是让人心头发痒的一枝花啊……
“宋宇兄弟!”葛二狗搓着手,迫不及待地凑上前,语气热络得发腻,“别磨蹭了!时辰可不早了!瞅瞅,哥哥我可是带了足足一百二十文!王麻子也揣了一百多文!就等着你翻本了!手气旺着呢,今儿个非得捞个大的回来不可!”
王癞子也赶紧在一旁帮腔,点头哈腰:“对对对!兄弟,翻本就在今日!”
宋宇被母亲死死拽着胳膊,耳边是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嚎和两个无赖聒噪的蛊惑,吵得他脑仁嗡嗡作响。他烦躁地一甩手,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挣脱了李翠花的手。他抬起眼,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冷冷地扫过葛二狗和王癞子那两张写满贪婪和算计的嘴脸,最后,那冰冷的视线越过他们,仿佛穿透了身后那扇破败的木门,落在了门内墙角那几双惊恐未消的小眼睛上。
一丝奇异的暖流,混杂着沉甸甸的责任感,悄然压过了心头的烦躁。
他深吸一口气,那是属于重获新生的人的独一无二的气势,在这一刻重新回到了这具瘦弱的身体里。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所有的哭嚎和聒噪,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砸在院中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都给我听好了!从今往后,你们两个——”他抬手指着葛二狗和王癞子,指尖仿佛带着无形的锋芒,“有多远,爬多远!再敢踏进我家门槛一步,我宋宇,定叫你们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
话音落下,院中一片死寂。
风卷着尘土打着旋儿刮过,吹动了李翠花脸上未干的泪痕。
宋福来忘了抹泪,张着嘴,呆若木鸡。
葛二狗和王癞子脸上的谄笑彻底僵住,如同两尊滑稽的泥塑,眼中只剩下极度的错愕和难以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