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汴梁城已颇有寒意,庭院里草木凋零。沈家后园暖亭内,炭盆烧得正旺,驱散着侵骨的冷气。亭中石桌上,一个精致的小火炉上煨着几枚蜜渍的煨芋头,散发出香甜温暖的气息。
二族老沈崇义与三族老沈崇信对坐品茗,他们的目光,却久久落在石桌中央一沓厚厚的信笺上,这里面详尽记录了沈文远在西北经营期间勾结辽商、走私违禁物品、伪造账目、侵吞挪用家族巨款,桩桩铁证如山。
沈崇信艰难地咽下口中温热的茶水,目光从信件上移开,望向亭外卷着落叶的寒风。良久,才低沉地开口,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二哥,疏影这丫头,行事果决,环环相扣。文远这次,怕是在劫难逃了。”
沈崇义叹了口气,手中的茶盏停在唇边,缓缓放下:“何止是果决?简直滴水不漏。文远被她拿捏得死死的,连大哥都被……唉。”他摇摇头,语气复杂,“这丫头,有她父亲当年的影子,却比她父亲更懂得借势,也更狠得下心。”
“是啊,”沈崇信点点头,脸上满是痛惜,“大哥这些年压着文翰,我们都看在眼里。总觉得文翰太过‘仁厚’,做生意不够‘精明’,广施恩惠,结交那些清流士族,花费巨大,远不如文远表面伶俐,又会讨巧。可今日看来……”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文翰那‘施恩济难’,或许才是能聚拢人心的根本。”
沈崇义深以为然,语气带着追忆:“崇信你这话说到根上了!想想这些天,沈忠、沈平这些老掌事,对疏影号令执行得不打半分折扣,族中的一些小辈,更是闻令而动!这府中上下,人心所向,一目了然!为何?”
他自问自答,声音带着感慨:“就因为文翰掌家这些年,待人以诚!他做生意,童叟无欺,对伙计掌柜,酬劳丰厚,从不无故克扣;遇到灾年,沈家药铺必定施药,粮店必定施粥;对府中下人,宽严相济,遇难处还会伸手帮一把。”
“当年河东大疫,多少人关门闭户,是他力排众议,掏空了家底调集药草,宁愿赔本卖,硬是救活了十里八乡数千条性命!这份‘商亦有道’的仁心与担当,才是沈家在东京立稳脚跟、为街坊称道的根本!张老大人当初为何肯为沈家说话?看中的,正是文翰这份骨头里的仁字!这些事,看似‘不精明’,可积攒下来的是什么?是人心!是清誉!是真正能让沈家在东京立足、受人敬重的根基!”
“反观文远!他接手西北生意后,表面上是‘开拓进取’,实则行的是走私违禁、见不得光的勾当!赚的钱,有多少真正入了公账?又有多少进了他自己的腰包,拿去填了王侍郎那个无底洞?他倒是懂得用小恩小惠收买府中一些人,可那不过是笼络手段!一旦家族这棵大树摇摇欲坠,你且看看,还有几个管事是实心实意跟他走的?那些护卫伙计,哪个心里没杆秤?他们知道跟着谁,才有安稳饭吃,家族才有奔头!文翰这些年种下的厚德善因,今日倒成了疏影的依仗,真是天理循环!”
沈崇信沉默良久,才缓缓道:“大哥……终究是过不去文英那道坎。他觉得文翰太像文英,主意太大,不服管束,甚至更甚,竟动了传家业于女儿的心思。所以他宁愿扶持一个看起来‘听话’的文远,哪怕明知文远心术可能不正。这心结,扎得太深了。”
沈崇义重重叹了口气:“家门不幸!只盼疏影这丫头,真能稳住这局面,救出文翰。沈家这艘船,再也经不起风浪了。”
就在两位族老为沈家未来忧心忡忡之际,府门前,却有两拨人马对峙。
那殿前司都头孙彪领着十几个膀大腰圆的军汉,堵在那里,个个满面横肉,手按腰刀,气势汹汹。领头的孙彪正大声嚷嚷:“人呢?沈家当家的呢?三日之期已到!一万贯现钱,童少监可等着提人呢!再不见钱,休怪老子封了你沈家的铺子!”
沈疏影已然立在阶前,面色依旧清冷,身形却仿佛瘦削了几分,连日来的殚精竭虑在她眉眼间刻下了淡淡的痕迹。陆珩沉默地站在她侧后半步,目光沉稳地扫视着这帮不速之客。
“孙都头息怒。”沈疏影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住了孙彪的呼喝,“一万贯不是小数,仓促之间实难筹措万全。家父蒙冤入狱,沈家上下感念童少监周旋之恩,但变卖家产也需时日寻觅买主。”她说着,抬手示意。忠叔捧着一个沉甸甸的漆匣上前打开,里面是码放整齐的崭新交钞和部分金银锭子。
“这里有现钱两千贯,还请孙都头先代呈童少监,聊表心意。”沈疏影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余款沈家已在全力筹措,不敢懈怠。恳请宽限个四五日,一旦凑齐,必当立刻奉上,绝无拖延!”
孙彪盯着那匣子里黄白之物耀眼的光芒,眼中贪婪之色一闪而过。他来时得了他老大的暗示,童师闵那边风声有点不对,市井间忽然冒出许多不好的传言,让他自己“看着办”,能捞一笔是一笔,别把事办砸就行。这两千贯真金白银,不拿白不拿。
他装模作样地咳嗽一声,一把抓过匣子掂了掂,语气依然凶狠,却少了三分底气:“哼!沈娘子倒是会哭穷!东京城谁不知你沈家富庶?童少监那可是发着火呢!看在你确实在筹钱的份上,老子就再替你们求个情!五天后,我来拿剩下的八千贯!少一个子儿,就等着去开封府大牢里一家团圆吧!”他恶狠狠地撂下话,一挥手,带着手下和那匣子钱扬长而去。
孙彪等人刚消失在街角,沈疏影强撑的姿态微不可察地松垮了一瞬。陆珩适时在她身后低语:“大娘子,两千贯先堵了他们的嘴。市面上的风声…已经开始起作用了。”
此刻的童府,大门紧闭,府邸上空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家丁护卫们如临大敌,警惕地巡视着府墙内外。
就在这两日,一则石破天惊的消息如同燎原之火,飞速席卷了整个汴梁城的瓦子茶馆、街头巷尾:军器监少监童师闵,仗着其叔父童贯的滔天权势,胆大包天,大肆勾结边军将领,走私铁料、军中药材等违禁物资至西夏和辽国,获利巨万!更耸人听闻的是,传言前些日子大宋在西线的一次关键失利,正是因为童师闵大量输送给敌国的物资,资敌壮寇所致!
这消息细节详尽,传播迅猛,显然是有人在背后精心操纵、全力推波助澜!而且这幕后黑手的能量,绝非等闲!
童师闵在自家书房里听着心腹打探回来的种种市井传言,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黑,一股邪火直冲顶门,“砰”地一拳狠狠砸在厚重的书案上,震得案上那方精美的玉镇纸弹跳起来,“啪嗒”一声跌落在地,摔断了一角。
“天杀的造谣畜生!”他歇斯底里地怒吼,额角青筋暴跳,“是!老子是做了走私的勾当!可不过是指甲缝里漏点散碎!在这开封府,哪个门牙缝里干净?!那点铁料药材算个屁!能影响战局?那是前线那帮丘八无能!轻敌冒进中了人家口袋!关老子鸟事?!”他喘着粗气,内心充满了恐惧和冤屈。
宋辽边境承平日久,官方榷场卡得死死的,民间走私有百年根基,早已是你中有我、盘根错节。连官家内库缺些北面稀罕物,有时都得悄悄走些门道。
他童师闵不过是跟在后面分点汤汤水水,想在这遍地权贵的东京,维持个体面排场!这下好了,风口浪尖上,所有污水都精准地泼到他头上,那真正运筹帷幄的幕后大手,倒藏得严严实实!
童师闵越想越慌,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的背心,巨大的恐惧像无形的乌云沉甸甸地压在府邸上空。他甚至觉得,连那些守卫看向自己的眼神,似乎都带上了点异样。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龟缩在府中,门窗紧闭,严令所有手下噤声,然后一遍遍在心底疯狂祈祷:叔父!您快些回来吧!只要您回来,所有针对我的这些污糟烂事,都会被您那无上的权势瞬间碾成齑粉!
远在数百里外的汴河主航道之上,一支庞大而肃穆的官船船队正浩浩荡荡顺流而下,直指东京开封府。
居中的旗舰高大巍峨,船身乌沉沉的刷着桐油,船首雕着狰狞的镇水兽,巨大的“枢密”牙旗高高飘扬在主桅杆上,猎猎作响。
一位身披玄色织金大氅,内罩沉重山纹铁甲的雄伟身影,昂然屹立在前甲板之上。他的身材高大挺拔,骨骼粗壮,腰背挺直如枪,巍巍然竟有几分沙场宿将的凛冽气势,丝毫不似内侍阉人。
此人正是权倾朝野、节制六路边事、深得帝心、如今总摄西北兵马的枢密使——泾国公童贯。
那张被边塞风霜打磨得黝黑粗糙的脸上,法令纹深如刀刻,下颌刮得铁青,虽无须髯,但眉骨高耸,鼻如悬胆,一双鹰隼般锐利深沉的眼睛扫视着浩渺的河面与两岸飞速掠过的萧瑟景致,透出久居人上的威严和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
他并非初次以如此煊赫排场回京,脚下这煌煌巨舰,便是帝王恩宠的象征。但这一次,河风中裹挟的寒意,让他敏锐地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
一名侍从躬身趋前,双手奉上一支密封的铜管急报。童贯头也不回,三指粗粝的手指看似随意地一捻,便将铜管拧开,抽出里面的密函,一行行墨迹迅速映入眼帘。
消息很杂,核心有三:其一,西北前线的那场败仗,折在他年初提调的将领身上;其二,朝中那些沉寂已久的旧党势力最近动作频频,暗流涌动;其三,是他那不成器的族侄童师闵,因为走私资敌,被推上了风口浪尖,成了众矢之的!
“哼,前线败绩…西军之弊岂在将领一人?粮饷转运艰难,诸路协调不畅,哪个不是致命要害?”童贯心中冷笑,“这群清流腐儒,不敢直接攻讦于我,便拿我族侄开刀,以此影射,落井下石!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铺天盖地的攻讦,绝非仅仅针对童师闵那个蠢货,其锋刃所指,分明是他童贯!这是一场旧党精心策划、借西线挫败这个由头发起的凶猛反扑!目的就是要把他拉下马!
更让他心头发沉、隐隐感到不安的是蔡党这次的反应,竟然出奇的“沉默”。
那些依附蔡京的党羽,只是上了几道避重就轻、不痛不痒的折子,象征性地说了两句冠冕堂皇的官话。
这非同寻常的死寂,比旧党在朝堂上那几声响屁,可怕百倍!
“官家…”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
年初西夏反扑正烈时,前线战事胶着。千里烽火台昼夜不息。刘法、刘仲武等百战悍将浴血于荒漠孤城,他坐镇太原,运筹帷幄,好容易才稳住摇摇欲坠的战线。
岂料庙堂之上,官家被神霄宫那帮妖道的符箓谶言蛊惑,竟越过他这个枢密使,以内降手诏直抵前军都统制王渊军中,严令王渊即刻率部出塞,寻敌主力决战!此等荒唐指挥,直如驱羊入虎口!
结果何其惨烈!王渊轻敌冒进,中了西夏诱敌深入之计!一场惨败,折损精锐数千,辎重尽失,副将赵某等数员悍将当场战殁!消息传回,举朝哗然!
自那场由天子手诏直接酿成的大败后,官家虽表面沉寂,不再轻易降诏干预具体战阵,然而对‘臣权过重’的猜忌与提防,却如跗骨之蛆,明里暗里的试探从未停歇。
幸亏他深谙宫中之道!御前紧要处,从近侍都知到皇城司勾当公事,早被他用金山银海与滔天权势织就了一张无形巨网。
官家的一言一行,皆化作细碎密报,流入他耳中,正是靠着这张网,他方能投其所好,以海外奇珍、祥瑞吉兆,哄得官家龙颜暂悦,换得眼下这片刻喘息之机。
旧党的反扑?他心中嗤笑,不过是一群冢中枯骨,借势鼓噪罢了,翻不起大浪。真正令他如芒在背、不得不暂敛锋芒的,是那龙椅上投来的那道深邃难测的目光!
童贯双眸眯起,死死盯着东京的方向,仿佛要穿透那重重烟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