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居”内,晨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屋内光线明亮,陆珩坐在榆木书桌前,打开从赵五处得来的小皮囊,里面是一封折叠整齐的信笺,信纸是上好的澄心堂纸,带着淡淡的墨香,落款处赫然盖着沈文远的私印。
他逐字逐句地读下去,眉头微蹙。
这并非他预想中销毁通辽证据的指令,而是一封写给户部侍郎王黼的亲笔信!
看墨迹和措辞,显然是沈文远在集贤堂议事前仓促写就,尚未送出。
信中,他先是指控沈疏影“挟印自重”,将沈家搅得天翻地覆,并表示大哥沈文翰无子,自己才是沈家正统继承人,沈疏影此举是“牝鸡司晨”、“败坏纲常”,他恳求王黼看在往日情分上施以援手,信中又再次提及之前商议的“两家之好”,表示此乃“双赢之策”,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陆珩放下信纸,嘴角勾起一丝冷嘲,好个沈三爷!将攀附说得如此风雅。
他作为后世来人,深知北宋士大夫阶层是何等的清高和傲慢。
王黼身为蔡京心腹,官居户部侍郎,其子前程似锦,岂容商贾之女玷污门楣?王家想要的,恐怕从来不是沈疏影这个人,而是通过掌控她进而吞噬整个沈家的财富,所谓联姻,不过是王黼抛出的饵钩,专钓沈文远这等利令智昏之徒。
“沈三爷,你这步棋,怕是一开始就走错了。”陆珩低声自语,小心地将信收好。
这封信本身虽无直接通辽证据,却是沈文远勾结权贵、背族求荣的铁证!吃里扒外,这在任何一个家族势力看来,都是不可原谅的!
与此同时,户部侍郎王黼的府邸书房内。
王黼年约四十许,保养得宜,面皮白净,一双细长的眼睛透着精明与算计。他刚刚拆阅完一封密信——是安插在沈文远身边的人送过来的,信中详细描述了沈疏影回府后如何迅速掌控局面,软禁沈崇礼,在集贤堂以“救父”为名提出变卖沈文远核心产业,并最终将沈文远本人也“请”入静思堂看管的全过程。
王黼脸上没有任何波澜,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他将密报随意地丢在堆满公文的紫檀书案上,端起旁边的茶盏,慢悠悠地啜了一口。
“父亲,因何事心烦?”一个声音响起,王黼的次子王闳孚走了进来,他一身华贵的锦袍,面容继承了父亲的清秀,举止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矜持,眼神中却缺乏深沉。
王黼瞥了儿子一眼,没说话,只是用下巴点了点案上的信。
王闳孚好奇地拿起信,草草浏览一遍,脸上先是惊讶,随即露出玩味的笑容:“父亲又给我许了一门亲事?也不知这沈娘子相貌如何?观其手腕,倒是个性子烈的!要不孩儿去见一见?”
“住口!”王黼眉头一皱,厉声打断儿子轻佻的言论,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一个商贾之女,有什么值得见得?”
王闳孚被父亲呵斥,讪讪地缩了缩脖子,但明显不服:“那父亲当初为何答应他……”
“答应?”王黼截断儿子话语,放下茶盏重重一顿:“老夫何曾给过他任何明确承诺?不过是虚与委蛇,看他能折腾出什么名堂罢了!他若能成功掌控沈家,以其财力,倒不失为闳孚你日后在官场的一处钱袋子,些许照拂也无不可。若不能……”王黼的语气变得冰冷,“那就是一颗无用的弃子!”
“那接下来,我们该如何回复?”王闳孚小心翼翼地问。
“就当没看到!”王黼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你让人去告诉门房,沈家的信件,尤其是沈文远的,一律不收,直接退回或烧掉。商贾腌臜事,也配污我耳目?”
“是,父亲。”王闳孚恭敬应道,父亲的态度再明确不过,心中对沈家那点模糊的“联姻”念头彻底烟消云散。
待王闳孚默然退下,王黼推开窗牖,任寒风吹散案头沉香。
此事绝非表面那般简单!沈文翰那桩旧案,他当初亦在背后推波助澜。原以为张克公那老东西一死,沈家便失了靠山,万没料到,如今竟又攀扯上旧党余脉的清流!
自蔡大人复相,“绍述”雷厉风行,旧党日子便江河日下。大批官员被远放到岭南烟瘴之地;苏轼、黄庭坚等元祐魁首的碑刻诗文,更遭严令毁弃;地方官府奉旨刻立那耻辱的“元祐党人碑”,以儆效尤。
官家面上自是首肯蔡大人所为,甚至御笔亲书碑额以示恩宠。暗地里,却对权相深怀忌惮——勒令其“三日一至都堂”,削其议政之机;又刻意限制其对尚书省事务的染指。更将枢密院兵柄交予童贯,硬生生造出个“阉宦掌军,宰相主政”的制衡之局。
上月御史中丞弹劾蔡大人僭越逾制,奏章竟被官家留中不发!这分明是纵容旧党反扑的默许!
帝王心术,首重制衡;庙堂之上,何分忠奸?
旧党此番必有大动作。飓风过岗,伏草犹存……此乃存身之道。此刻,他王黼最该做的,便是敛藏锋芒,何必强出风头,徒为他人挡了旧党的明枪暗箭?
暮色降临,“静心居”的两间耳房被临时辟成了公事房。
厚重的账册堆积如山,几乎要将那张临时拼凑起来的大书桌淹没,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特有的、混合着灰尘与墨迹的微涩气味。几盏新添的油灯努力驱散着角落的阴影,光线映照下,几个协助查账的账房先生和曾负责与西北账目交接的文书们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出。
陆珩端坐主位,面前摊开着数本标注着“西北诸路,庆州分号”字样的账册。
他指尖划过一行行密密麻麻的数字与墨字,目光专注而锐利,竟无一丝滞涩,翻页、心算、对照,动作行云流水,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的数字在他脑中自行组合、归拢、碰撞、得出结论。
一旁负责誊录的年老账房看得眼睛都直了,低声对旁边的年轻文书耳语:“老天爷…这是心算?这一本庆州上半年的流水进出,老夫打算盘也得耗上小半时辰,陆先生他…一炷香不到就翻完了?”
旁边另一人额头沁出细密冷汗,勉强点头,声音干涩:“非但翻完,你看他圈出来那几项‘异常’,一笔一笔全都对上了源头细目…神乎其技,神乎其技啊!”
房间内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那年轻账房因紧张而不自觉吞咽口水的声音。压力如同无声的海水,缓缓上涨,几乎要没过每个人的头顶。
终于,陆珩合上了最后一本账册。
他没有像众人预想的那样立刻发难,反而向后微微靠在了椅背上,修长的手指在紫檀木桌面边缘,以一种奇异的韵律轻轻敲击起来。
笃…笃…笃…笃笃……
那声音不疾不徐,却仿佛直接敲在每个人的心脏上。油灯的光晕在他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片阴影,让他嘴角那点若有似无的笑意显得有些捉摸不定。
“嗯……”陆珩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丝沉吟后的确认,“账做得……真好。”
几个账房和文书紧绷的神经下意识地一松,脸上甚至挤出了些许庆幸的笑容,看来没问题?
但陆珩紧接着的下一句话,却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那点可怜的侥幸:
“好得过了头。一笔糊涂账都没有,一处对不上款的记录都找不到,甚至连临时补借的零星尾数都分毫不差。环州药田那场春汛冲毁了几十亩甘草苗,竟未在成本里减去一两?保安军商栈去年冬天马帮遭劫,丢了三车贵重药材,账面上居然一笔勾销得如此干净?庆州分号近五年的毛利,都平稳得令人发指……”
他的手指敲击的节奏没变,语调甚至更加平静,却带着洞穿一切的寒意:“真干净啊,干净的就好像是为了应付像今天这样的局面而特意做出来的‘样子货’。”
他抬起眼,清澈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那几个脸色瞬间由庆幸转为煞白、额角青筋隐隐跳动的管事和文书们——他们是经手西北账目最后环节的人。
“诸位都是熟手,应该比我更清楚,一笔生意要‘好看’容易,要‘真实’又很难。能把西北这种常年战乱匪患之地、管理成本奇高的营生账目,做到如此‘完美无缺’……”陆珩身体微微前倾,那无声的压迫感陡然增强,“是花了多少‘心思’来弥补其中的亏空呢?背后又有谁在授意和‘兜底’呢?”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竟带上了一丝惋惜的意味,像是分享一个早已注定的坏消息:“可惜啊,三爷……这次是真的大势已去了。勾结外官,私运禁货,构陷家主,证据确凿。族老震怒,东家即将归来,大娘子秉公执掌……树倒猢狲散的道理,诸位都是明白人。坦白交代,或许还能在这沈家谋个体面的退路。若仍是执迷不悟,那下场……”
陆珩停了下来,那敲击桌面的手指也定住不动了。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精准地捕捉着每一个人脸上的细微变化:左边最年轻的那个文书,腿已经开始微微打颤;中间负责总核的刘管事,喉结急速滚动,眼神惊恐地四处乱飘;而站在稍外侧、名叫沈月的药材库副管事,虽然同样面无人色,但眼中除了恐惧,竟还有一丝极力想遮掩的、对“出路”的急切渴望,几次想抬头说什么又强行忍住。
好,就是他了。陆珩心中了然。
“罢了,”陆珩忽然收起所有情绪,重新靠回椅背,摆出一副倦怠的模样挥挥手,“今日就到这里,诸事繁杂,我也累了。诸位且先回去,约束好各自手下,勿再生事。待我整理好,再请大娘子与族老们一同评判吧。散了吧。”
逐客令突如其来。几人面面相觑,完全摸不着头脑,刚才还步步紧逼,怎么转眼就送客了?巨大的心理落差和悬而未决的恐惧让他们更加惶惑。几个人如同踩在棉花上,深一脚浅一脚、失魂落魄地离开了耳房。
沈月走在最后,心中惊疑不定,反复咀嚼着陆珩那“体面退路”的话。他正犹豫要不要偷偷留下来再探探口风,旁边一直默不作声跟随陆珩的一个心腹护卫,却不动声色地走到他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沈月管事留步,陆先生请您移步偏廊,有几处关于药材损耗的年份细目,还需当面请教一下。”
沈月的心猛地一跳!陆先生单独叫他?是察觉了什么?还是……要给他机会?!
他忐忑不安地跟着护卫走向旁侧一个更小的、仅供休息的偏廊隔间。只见陆珩已坐在一张小几旁,桌上笔墨纸砚俱全,甚至还备了热茶。
“坐。”陆珩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语气平和得仿佛真的只是闲聊。
沈月小心翼翼坐下,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陆先生…您有何吩咐?”
陆珩却没提账目,反而示意护卫给沈月斟了一杯热茶。“沈平管家对您颇为信任?”他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仿佛不经意地问道,“管着库房采买那些耗材,这几年西北那边的请购单,听说经手量很大?尤其是……纸张耗用?”
“是…是有些大……”沈月含糊地应道,不明白陆珩问这个做什么。
“哦……”陆珩点点头,然后从旁边抽出一张空白的花笺纸,又拿起一支笔,蘸了墨,轻轻推到沈月面前。“近来心绪不宁,竟觉笔势枯涩。我记得沈管事一手‘馆阁体’写得极好?烦请写几个字给我看看,就当是静心养气了。”
沈月彻底懵了!叫他来喝茶写帖??他满脑子都是三爷倒台、自己贪墨可能暴露的恐惧,战战兢兢地接过笔,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只勉强写了“仓库收支”四个字,笔划歪歪扭扭,毫无风骨。
陆珩也不置可否,只扫了一眼,便将那字条随意放在自己手边,淡淡道:“罢了,字帖静心,看来沈管事今日心绪也不稳。喝杯茶,且去忙吧,记得把嘴闭严实点。”
沈月几乎是逃离偏廊的。整个过程莫名其妙,他甚至怀疑陆珩是不是在戏弄他。但单独召见、莫名写字帖又喝茶,这一切都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了心头。
陆珩目送他离开,随即对护卫低声吩咐了两句。
很快,先前离开的几位中,那位负责总核的刘管事也被“请”了回来,理由是“陆先生想起一处庆州账目的积存药材年限有疑问”。
刘管事一进门,正看见陆珩神情自若地将一张写了字的纸——正是沈月留下的那张花笺——不动声色地折起,收进自己袖中!桌上还放着两只几乎见底的茶盏,其中一盏的碗沿上,似乎还残留着刚喝过的唇印!
陆珩仿佛才看到刘管事,立刻招呼护卫:“愣着干什么,给刘管事换盏新的热茶来。”护卫立刻上前,撤下了沈月用过的茶盏,重新给刘管事上了一套崭新滚烫的茶水。桌上的水渍被快速擦干,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然而这一切都被刚进门的刘管事看在眼里!他内心瞬间掀起惊涛骇浪:刚才谁被单独叫来了?他们说了什么?写了什么?还喝了茶?!是沈月吗!一定是他,难怪走得磨磨蹭蹭!
“刘管事坐。”陆珩平静地示意,脸上看不出任何异常,“刚才和沈月闲聊了几句…嗯,我们还是说账。”他指着桌上摊开的一处庆州账目,问了个技术性问题。
刘管事此时哪里还有心思听账目?他脑子里全是沈月和陆珩刚才密谈的画面,写的那张纸肯定跟他有关!难道是沈月把自己供出来了?他拿了多少好处自己心里可太清楚了!汗水从鬓角流下,他心不在焉地应和着陆珩的问话,眼神却控制不住地瞟向陆珩的袖子,那里藏着要他命的“证据”!
陆珩似乎对他敷衍的回答非常不满意。他不再提问,手指在桌面上一下一下地点着,每一下都点得刘管事心脏狂跳。
房间里静得可怕。
“唉……”陆珩忽然长长叹了口气,盯着刘管事,眼神里充满了……失望?
这一声叹息如同最后一根稻草!
“噗通!”刘管事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直接从椅子上滑落下来,瘫坐在地!巨大的恐惧让他浑身筛糠般颤抖起来。
“陆先生!陆先生饶命啊!”他涕泪横流,手脚并用地爬到书桌前,“我说!我什么都说!是三爷,都是三爷逼的!我们不敢不从啊!那些亏空…那些药材…那些账目…”
陆珩并未表现出惊讶或愤怒,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崩溃:“哦?现在愿意说了?”
“愿意!愿意!小人该死!小人是被猪油蒙了心,贪了库房的银子!西北那边每次‘平账’,三爷都要我们做几份不同的账,应付检查的那份就是最‘干净’的!还有…还有他们运往边境的那些夹带……我这里有私底下记的一点流水和收条……小人不敢隐瞒!”刘管事语无伦次,只想赶紧把自己知道的都抖落出来以换取生机。
陆珩平静地让人拿来纸笔,放在瘫软的刘管事面前:“起来吧!把你知道的,一笔一笔写清楚。时间、地点、经手人、数额,特别是涉及到庆州分号往边境走货的异常情况。写得好的话,你这份认罪的文书,就是坦白从宽的凭证。”
看着刘管事趴在地上,颤抖着手开始书写那些见不得光的罪证,陆珩眼神沉静。他知道,沈月那边刚刚经历的莫名焦虑,很快就会在府内其他人心中发酵成对“告密者”的巨大恐慌。这根被击溃的心理链条,开始迅速向两端蔓延。他端起护卫重新上的那杯温热的茶,轻轻啜了一口。
一个,两个,三个……
当第四个曾参与过西北账目和货物交接的管事,在各种精心设计的“巧合”与巨大的心理压迫下崩溃招供时,一张由无数贪婪细节和违规操作编织而成的、指向沈文远西北经营核心的黑网,已经在陆珩手中缓缓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