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知新跟着小鱼，来到了她的书房。
这位大小姐，或许因为身份特殊，并未透露自己的真实姓名，顾知新便随张姨一道，唤她“小鱼”。
书房宽敞明亮，地面铺着浅灰色羊毛地毯，定制木饰墙与极简风格的黑色书架错落分布，陈列着整齐的藏书与少量艺术摆件。
一整面落地窗配备智能调光玻璃，柔和的光线洒满室内。
窗外，是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
当顾知新在小鱼的书桌边坐下时，仍不由得感到一阵恍惚。
眼前的一切，与他从小到大生活的、经常停水停电、夏天蟑螂乱窜的老旧居民楼相比，简直判若两个世界。
他意识到，若非当年拼命刷题考入滨海大学，又有幸得到梁教授这位学界泰斗的引荐，他与小鱼的人生轨迹，恐怕就是两条平行线，永远都不会有交集。
人与人的差距，有时候比人和狗都大。
“顾老师，发什么呆呢？”
小鱼捏着一支圆珠笔，在他眼前轻轻晃了晃，嘴角噙着一抹促狭的笑意。
她特意将“老师”二字咬得很重，分明是在拿这个称呼打趣他。
顾知新正色道：“把你上个月的月考卷拿给我看看，我帮你找找问题出在哪儿。
“张姨跟我说了，你要考的帝都音乐学院，去年文化课的录取线是305分，可你的月考成绩只有两百多分，差得还不少呢。”
小鱼的笑容瞬间凝固。
她默不作声地拉开抽屉，取出一摞试卷，重重地拍在顾知新面前。
顾知新拿起试卷。
如今滨海市学校考试普遍采用答题卡作答，电脑阅卷，通过条形码识别考生身份。
他将答题卡与试卷一一对应，细细查看。
作为一名很有职业素养的家教，既然收了丰厚的酬劳，他自然要尽心尽力地帮助小鱼提升成绩。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之前那些家教一个个都被小鱼气得拂袖而去。
首先是数学试卷。
顾知新看了两遍，得出结论：
小鱼，大抵是什么都不会的。
选择题不出意外，采用的是“三长一短选最短，三短一长选最长”策略；
填空题清一色填着“1”或“-1”；
大题则基本只写了一个“解”字。
可谓人在考场，命由天定。
也许是因为把题都“解决”得太快，剩下的时间还绰绰有余，她还在卷子上画起了歪歪扭扭的火柴人涂鸦。
然后是语文试卷。
她的语文基础还算扎实，遇到一些简单的理解类题目，多少还能答出些像样的内容。
但是需要死记硬背的，比如古诗默写和文化常识，她几乎一道没对。
而有些时候，她又太实诚了。
比如阅读理解中问：“作者为什么要描写窗外下雨、天色阴翳？这段话表达了作者怎样的思想感情？”
她一本正经地回答：因为作者写这篇文章时，窗外真的在下雨。
还有作文题——
“人的性格和命运是环境塑造的结果；也有人认为，人的意志和选择可以突破环境的限制，创造自己的道路。你怎么看？
“要求：选准角度，确定立意，明确文体，自拟标题，不少于800字。”
如果让顾知新这个小镇做题家来破题，大概率会写一篇“八股”式的议论文。
开篇以孟母三迁、曾国藩论交友、以及“狼孩”在野外长大后难以适应人类社会等例证，再引用“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等名言作为论据支撑，表示一个人的性格、习惯乃至命运，很大程度上受到所处环境的熏陶与塑造。
高考作文，不就得多掉书袋吗？
接着话锋一转，指出尽管环境具有影响力，但意志坚定者仍能发挥主观能动性，在恶劣环境中坚守本心、逆势而上、最终有所成就。
这部分论据就多了去了——
司马迁狱中著《史记》、王阳明龙场悟道、屈原在“变白以为黑兮，倒上以为下“的浊世中坚守节操......
不过这些素材早被人写烂了，顾知新升入高三后便很少再引用了。
他更倾向于收集时事新闻，如“最美医生”、“最美乡村教师”、“感动中国十大人物”等等，并在字里行间反复强调核心价值观，不忘初心，牢记使命。
配上一手好字，几乎不可能拿低分。
究极分奴是也。
最后，升华主旨，猛灌鸡汤——
“环境与意志，从不是泾渭分明的对立面。从石器时代的刀耕火种，到信息时代的驯风驭电，人类始终在被环境塑造的同时，也不懈地突破和改造环境。正是这一场永不停息的角力，构筑了文明跃迁的阶梯。
“正如尼采所言：‘凡不能毁灭我的，必使我更强大。’在一次次对现实的适应与超越中，我们学会了在谦卑中坚守尊严，在清醒中不舍理想。这，才是生命最动人的姿态。命运赋予我们的，并非既定剧本，而是一方舞台——如何登场，如何演绎，始终掌握在我们自己手中。”
题目刷得多了，自然也就能摸清出题人的心思，揣测出他们希望看到怎样的文章。
但看到小鱼的作文——
顾知新只能高呼“牛逼”二字。
整整八百字，她从科幻与哲学双重视角，层层剖析“人类是否拥有自由意志”这一终极命题，思维跳跃如脱缰野马，什么“决定论”、“拉普拉斯之妖”、“缸中之脑”、“思想钢印”、“人格上传”、“模拟宇宙论”……全都搬上来了。
拜托，大小姐，你是来写高考作文的，不是来角逐雨果奖的好不好！
至于英语、地理、历史和思想政治这些科目，她的问题也大差不差——基础知识掌握不牢，脑回路又格外清奇，常常和出题人的思路南辕北辙，完全搭不上线。
要不是靠着“三长一短”玄学蒙对了些选择题，恐怕她的分数连两位数都悬。
张姨让顾知新来给大小姐查缺补漏。
这特么哪里是查缺补漏？这分明是让他女娲补天！
哎，富豪的钱，果然不是那么好赚的。
“顾老师，你怎么啦？”一旁的小鱼用笔帽轻轻戳了戳顾知新的胳膊，小声问道，“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我脸色为什么难看，你心里没点数吗？
顾知新暗暗吐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