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府邸的书房内,气氛压抑。
烛火摇曳,映照着高拱阴沉如水的脸庞。
魏学曾急匆匆赶来,屏退左右后,急切地问道:
“老座主,话说今日皇上醒了,召见了老座主与张居正进宫面圣,不知所议何事?”
“嗨!”
高拱无奈地长叹一口气,仿佛要将胸中的郁结都吐出来。
他端起桌上的热茶,呷了一口,却觉得满口苦涩。
“都说这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广佬,这话是一点都不假。”
他放下茶杯,没头没尾地冒出这么一句。
魏学曾听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急道:
“今日平台召见,所议之事颇为不快?”
高拱重重地点点头:
“今日进宫面圣之时,我将那份弹劾冯保的奏章揣到了袖兜里,打算奏对之时看准时机,当着皇上的面亲自发难,打他个措手不及!
让皇上震怒之下,当庭治他个死罪!彻底除了这祸根!”
“结果呢?”魏学曾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嗨!”
高拱又是一声长叹,“张江陵那厮,着实是伶牙俐齿,狡诈如狐!我条条列举冯保擅权干政、蒙蔽圣听、矫诏构陷的大罪,桩桩件件都足以砍他十次脑袋!
结果硬是让那张江陵,生生给掰扯成了‘内阁失职,未能及时调解内外,致使外廷与内宫消息阻隔,这才酿成的祸事’!”
“啊?!”
魏学曾惊得目瞪口呆,
“这……这……这也能行?这也不能抵消冯保的罪过啊!”
“是啊!”
高拱拍了下桌子,震得茶杯一跳.
“更可气的是,张江陵那厮借着‘内阁失职’这个由头,一通胡扯,话锋一转,又扯到了皇上的圣体健康上!
说什么此刻龙体最要紧,动气伤身,若因处置冯保再损圣躬,就是本末倒置!皇上听了,竟然觉得他说的句句在理!当场就免了冯保的死罪!”
魏学曾彻底无语了,他实在难以想象,一个人到底要多么能言善辩、巧舌如簧,才能在金殿之上,将本应立判死罪的滔天大罪,硬生生地扯到当场免死的地步!这简直是翻云覆雨,颠倒黑白!
“这……”
魏学曾愣了好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冯保呢?免了死罪就无事了?总该有个处置吧?”
“罚俸一年,戴罪立功。”
高拱从牙缝里挤出这八个字。
魏学曾差点跳起来:
“这不等于什么事也没有吗?!罚俸一年?对他冯保来说九牛一毛!这戴罪立功,所戴何事?立什么功?”
“于三日内找到张俊峰,接张俊峰回京!”高拱的声音带着深深无奈。
“张俊峰?!”
魏学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张俊峰不是早就被冯保拿下了吗?此刻正关在东厂的大牢里吗?!这还戴个什么罪?!立个什么功?!这不就是走个过场,明摆着给冯保开脱,让他演场戏就过关了吗?!这张居正,他……他到底是何居心?!”
“嗨!”
高拱也是无语至极,只得闷闷地喝茶,整个人像是霜打了的茄子,精神萎靡。
精心策划的致命一击,被张居正轻描淡写地化解,冯保毫发无损,这打击不可谓不大。
“老座主!”
魏学曾越想越气,用力一拍桌子,震得烛火乱晃,
“这张居正,怕是早就暗中投靠了阉党!与冯保沆瀣一气!他读书人的骨气呢?!堂堂一阁次辅,内阁大学士!居然自甘堕落,与阉竖勾结,挑拨离间,构陷忠良!
他读的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真是斯文扫地,辱没门风!”
高拱疲惫地伸手拍了拍魏学曾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惟贯啊,现在说这些,都无用了。张居正投没投阉党,眼下也已不那么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魏学曾强压下怒火,皱眉思索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老座主,不如这样!我们直接将张俊峰已被冯保秘密拿进东厂大牢的铁证,想办法呈奏皇上!让张居正和冯保在皇上面前无法狡辩,当场戳穿他们的谎言!
坐实冯保欺君罔上、张居正巧言包庇之罪!判他们个双双欺君之罪!如何?”
“不妥!”
高拱几乎是想都没想就立刻否决了,他摇着头,“你想得太简单了。今日冯保能列席平台召见,这本就不是什么正常的事情!他现在虽无掌印之名,却行掌印太监之实权!如此逾越祖制、圣眷优渥,你觉得是谁在背后给他撑腰?是谁让他有恃无恐?”
魏学曾刚要开口说是张居正,就被高拱摆手打断:
“这也是他张江陵阴险至极的地方!今日早上奏对之时,我与他都在场。
是他,率先提出张俊峰是主动离京的,而非被冯保捉拿!我当时考虑的是那张俊峰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妖道,死不足惜,也没想太多,更没料到后面事情会如此发展。
结果呢?他张江陵就借着张俊峰‘失踪’这个由头,成功地转移了焦点,把冯保擅权的大罪,扭转为需要冯保戴罪立功去找人的‘契机’,最终将冯保给保了下来!那个时候,我才恍然大悟他的真正用意!可惜,为时已晚,皇上圣意已决!”
高拱喘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懊悔:
“再者,张俊峰现在确确实实就在冯保手里!
至于冯保怎么‘找’,‘找到’后怎么‘交’,那不都是冯保说了算?
我们手里没有铁证能直接证明张俊峰此刻就在东厂大牢。
我们若是现在贸然捅出去,说张俊峰被冯保抓了,冯保和张江陵必定反咬一口!
他们定会质问皇上:为何高阁老在奏对时不说,偏偏等出了宫才说?这不是故意欺瞒圣上,其心可诛吗?!
到时候,欺君之罪,怕就要落到我们头上了!”
魏学曾听得冷汗涔涔,这才意识到其中的凶险和环环相扣的算计,他颓然道:
“那……那现在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冯保这阉贼逍遥法外,看着张居正左右逢源?”
高拱眼神阴鸷,沉默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为今之计……也只有先忍着这口气,陪冯保把这出戏,演完再说了!”
深夜,东厂大牢
阴暗潮湿的牢房深处,虫鼠在污秽的地面乱窜。
发霉的霉味、陈腐的血腥气以及犯人排泄物的恶臭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污浊气息,弥漫在狭窄的过道里。
这过道极窄,仅能勉强容两人并立。
但冯保身材臃肿,一个人便将过道占了大半。
他紧皱眉头,用一块浸满浓郁香料的锦帕死死捂住口鼻,在昏暗的光线下,深一脚浅一脚地慢慢往前走。那香气与牢狱的恶臭混合,形成一种更加怪异的味道。
“老爷,您慢点,当心脚下。”
徐爵举着一盏昏黄的油灯,勉强给冯保照路。
他也被这浓烈的恶臭熏得脸色发青,胃里翻江倒海,强忍着才没吐出来。
“督公,您要提审哪个犯人,您招呼一声就行了!这腌臜地方,您万金之躯怎能亲自下来?小的们实在惶恐!”
引路的牢役头目点头哈腰,谄媚地说道。
“是呀老爷,”徐爵也赶紧附和,刚说了半句,一股浓烈的臭气直冲鼻腔,他再也忍不住,“嗷”地一声,扶住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呕吐起来。
“哼!没用的东西!”
冯保厌恶地瞪了一眼狼狈不堪的徐爵,没好气地骂了一句,强忍着不适,继续朝牢房深处走去。
油灯微弱的光芒,将他臃肿的身影扭曲地投射在湿漉漉的石壁上,如同鬼魅。
最终,冯保停在了一间格外坚固、位于最深处的牢房门口。
铁栅栏后,隐约可见一个被沉重铁枷锁在墙上的身影。
“打开吧!”冯保的声音透过香帕,显得有些沉闷。
牢役头目急忙掏出钥匙,哗啦啦打开了牢门上的大锁。
冯保一步跨了进去,牢役立刻将带来的一张软垫凳子放在了他身后。冯保坐下,这才借着徐爵勉强举起的油灯光,看向被铁枷死死困住、形容枯槁的犯人,脸上挤出一丝虚伪的笑容。
“张大仙,受苦了!咱家老冯,看你来了!”
冯保的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关怀”。
被铁枷禁锢的男人,头深深垂下,乱发遮面,对冯保的话毫无反应,仿佛一具失去生气的躯壳。
“松绑!”冯保挥了挥手帕。
牢役头目和另一个狱卒连忙上前,费力地解开沉重的铁锁,卸下铁枷。
失去了束缚的张俊峰,如同一滩真正的烂泥,“噗通”一声瘫倒在地上,尘土飞扬。
“扶他起来。”冯保吩咐道。
两个狱卒粗暴地将张俊峰架了起来。
就在身体被扶正的瞬间,张俊峰那原本死气沉沉的头猛地抬起!乱发缝隙中,一双布满血丝、燃烧着刻骨仇恨的眼睛,如同饿狼般死死盯住了冯保!那眼神中的疯狂和怨毒,让见惯了酷刑的牢役都心头一寒!
“冯保——!阉狗——!!”
一声嘶哑如野兽般的咆哮从张俊峰喉咙里迸发!
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挣脱狱卒的搀扶,张着干裂流血的嘴,像疯狗一样朝端坐着的冯保扑咬过去!
目标直指冯保的咽喉!
“找死!”旁边的牢役反应极快,怒喝一声,闪电般抽出腰间佩刀,刀鞘带着风声,精准地横着塞进了张俊峰咬来的嘴里!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几颗破碎的牙齿混着浓稠的鲜血,从张俊峰口中喷溅而出,星星点点,染红了冯保胸前那华贵的袍服!
“狗东西!活腻了!”牢头勃然大怒,瞬间就要将横着的刀鞘转为刀刃,砍下这颗胆敢冒犯督公的脑袋!
“住手!”冯保的声音却异常平静,他及时挥手制止了暴怒的牢役。
冯保低下头,先是慢条斯理地看了看自己胸前那几点刺目的血污,又抬眼瞅了瞅被刀鞘卡住嘴、满口鲜血、因剧痛和愤怒而剧烈颤抖却无法发声的张俊峰,脸上非但没有怒意,反而扯出一个更深的、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
他好整以暇地从袖中抽出另一块干净的手帕,凑近张俊峰,动作轻柔地、甚至带着点“怜惜”地,擦拭着对方嘴角不断涌出的鲜血和唾液。
“啧啧啧……张大仙啊张大仙,”
冯保摇着头,语气仿佛在和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说话。
“你说说,咱俩何至于此啊?闹成这样,何必呢?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