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深处有座剑山,说是山,倒更像一方独立小世界。
林渊盘坐在剑台中央,玄色广袖垂落至青玉台,身前悬浮着三千柄长短不一的剑。
这些剑有的锈迹斑斑刻着上古符文,有的寒光凛冽如新铸,却都静若处子——自他百年前入剑仙境,万剑便再无自发鸣动过。
“嗡——”
指尖忽然泛起麻痒。
林渊睫毛微颤,神识顺着那丝异样蔓延开去。
剑山结界最外层正泛起涟漪,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抓挠蛋壳。
他闭着的眼睁开一线,瞳仁里映着悬浮的剑影,又缓缓阖上。
“剑鸣将至,封印松动,大荒恐生变。”
清越的男声在耳畔响起。
林渊偏头,见一道青光正绕着他转了三周,最终凝成人形:青袍广袖,眉目清俊如墨画,却是半透明的虚体——这是剑山的护法剑灵青崖子,守了他三百年。
“与我何干?”林渊声线清冽,指尖漫不经心摩挲着膝头玉坠。
那玉坠是剑山核心,握在掌心能感知界域内每寸变化。
青崖子停在他身侧,虚体在夜风里晃了晃:“三百年前您以剑封魔时,可没说过‘与我何干’。”
林渊的手指顿住。
玉坠凉意顺着掌心爬进血脉,他望着远处被雾气笼罩的剑峰,忽然笑了一声,极轻:“三百年前的林渊,早死在血海里了。”
山风陡然卷起。
夜幕不知何时落了下来,星子被剑山的雾气遮得朦胧。
林渊站起身,广袖带起一阵剑鸣——不是万剑齐啸,而是其中几柄锈剑轻轻震颤,像在应和他此刻翻涌的情绪。
他走到剑台边缘,望着天际线处若隐若现的暗红,那里是大荒深处的封印之地,三百年前他用剑魄钉死了七十二座魔窟。
“您又想起了...那些人?”青崖子的声音放轻了。
林渊没回答。
他望着自己的手,指节分明,却没有茧——这具转世之躯养得太好,不像前世握剑的手,骨节间永远嵌着血痂。
记忆突然涌上来:血月当空,他站在魔窟前,身后是最后一个弟子,那孩子才十七岁,剑穗上还系着母亲绣的平安结。
魔潮破封时,那抹青衫被卷进黑雾里,只留下半枚平安结,染着血,落在他脚边。
“够了。”林渊低声道。
他甩了甩袖,玉坠在掌心攥出红痕。
剑山结界的震颤还在继续,但这次更明显了,像是有什么活物在撞门。
“主上!”青崖子突然化作青光射向剑山东侧,虚体在雾气里撕开一道口子,“有东西在破结界!”
林渊抬眼望去。
远处山雾里翻涌着黑雾,像条巨大的蛇,正一下下撞击着透明的结界壁。
每撞一次,结界便泛起涟漪,却始终不破——剑山的结界是他用本命剑魄所铸,除非大乘期以上的妖魔,否则休想撼动。
黑雾里传来低哑的嘶吼,像是某种野兽的呜咽。
青崖子的青光裹着几缕剑气刺过去,黑雾被撕开一道裂缝,露出里面青面獠牙的轮廓,却又迅速愈合。
“退下。”林渊开口。
青崖子的动作顿住,青光缓缓缩回,重新凝成虚体:“主上,这是封印松动后跑出来的邪祟,若放任它们试探...”
“破不了。”林渊走回剑台,指尖轻点虚空。
嗡——
三千剑同时震颤,其中七柄锈剑突然离群而出,化作七道金芒射向结界。
黑雾中的邪祟发出尖啸,被金芒刺中后迅速萎缩,眨眼间消散在雾气里。
“看到了?”林渊抬手,七柄剑自动飞回,悬在他头顶,“剑山的剑,每柄都封着我一缕剑意。莫说这些刚出封印的小喽啰,便是当年的魔主亲至...”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也破不了这结界。”
青崖子沉默片刻,化作青光绕着他转了两圈:“是,主上。”
林渊重新坐下,万剑归位。
他望着头顶的星子,忽然觉得有些倦。
三百年了,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这种寂静——每日与剑为伴,与青崖子说些无关紧要的话,看剑山的花开了又谢。
这样很好,没有生离死别,没有需要守护的人,更不会再有人死在他面前。
“若无人来扰...”他低声自语,“此地便可安度余生。”
话音未落,山门外传来动静。
不是邪祟的嘶吼,是极轻的脚步声,像羽毛扫过青石。
接着是一声压抑的咳嗽,带着几分慌乱的抽气声,像是有人扶着山门的石狮子在喘气。
林渊的神识瞬间蔓延到山门外。
那里有座刻着“剑山”二字的石门,门扉紧闭,门阶下站着个人。
身影单薄,背着个青竹包袱,发间插着支木簪,像是...
“是人?”青崖子的声音里带着惊讶,“三百年了,剑山还是头回有外客。”
林渊没说话。
他望着山的方向,神识触到那道身影时,忽然顿住——那人体内没有半分灵气波动,分明是个凡人。
可凡人如何能穿过剑山外围的迷雾?
剑山设了三重禁制,寻常修士都要在雾里绕上七日七夜,凡人早该迷失在其中,化作白骨。
脚步声更近了。
林渊听见那人扶着石门喘息,指尖擦过门上的符文时,发出细微的“滋啦”声——像是某种他没设过的法术,正帮着那人破解禁制。
“主上?”青崖子有些犹豫,“要我去看看吗?”
林渊望着万剑,沉默片刻,站起身:“不必。”他广袖一振,山门外的景象便映在他眼底——素衣女子,面色苍白,额角有汗,正攥着胸前的玉牌,对着石门轻声说:“劳烦通传,大庸国女史谢清棠,求见剑山主人。”
话音未落,女子又咳了起来,身体晃了晃,扶住石门才没摔倒。
她背后的包袱里露出半截竹简,上面写着“大荒异志”四个字,墨迹未干,像是刚抄录不久。
林渊的瞳孔微微收缩。
“大荒异志...”他喃喃重复,前世记忆突然翻涌——最后那个弟子临死前,手里攥着的正是半本《大荒异志》,血浸透了竹片,上面记着七十二魔窟的位置。
山风卷起女子的衣摆。
她抬起头,林渊隔着千里雾气,仿佛看见她眼底闪着光,像极了前世那些执着的人——明知前路是死,也要撞破南墙。
“主上?”青崖子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林渊收回神识,重新坐下。
万剑在他身前微微震颤,像是感知到了什么。
他望着自己的掌心,那里还留着前世握剑的茧印,此刻却有些发烫。
“随她。”他说,声音比山风更冷,“若她能过三重禁制,便让她进来。”
山门外,谢清棠抹了把汗,望着石门上逐渐消散的符文,露出个狡黠的笑。
她从包袱里摸出块烤饼,咬了口,含糊道:“这破山雾绕得人头晕...不过总算到了。林剑尊啊林剑尊,你躲得了三百年,可躲不过这天地大劫。”
她的声音被山风卷着,飘进剑山深处。
林渊听见了,却没动。
他望着万剑,忽然觉得,这平静了三百年的剑山,怕是要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