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你念一段给我听听。”
海瑞负手而立，语气平静。
张平安伸手翻开书页，只见纸张微泛黄，皆是繁体文字，却也难不倒他。
他凝神看去，朗声念道。
“一曰谋反，谓谋危社稷。”
“二曰谋大逆，谓谋毁宗庙、山陵及宫阙。”
“三曰谋叛，谓谋背本国。”
海瑞微微点头，神色不动。
“不错，看来确实有些根底。”
“不过这读书一途，并非易事。”
“官也不好当，人心诡诈，官场风波叵测，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若只为糊口，当个郎中也不错，济世救人却也自在。”
张平安静静听着，没有出声反驳。
待海瑞说完，他便将今日县衙之事缓缓道出。
海瑞听得眉头时蹙时舒，至方镜怒斥诬陷，定案清白时，他才松了口气。
张平安叹了口气，躬身拱手，神色坚定。
“我本乡野农户，只求得三餐温饱足矣，只是今日一事让我明白，医者医人，却不能自救，若非大人明断，我早就身陷囹圄，百口莫辩。”
说着话，他心中豪气顿生，神色激动，朝着海瑞一拜。
“唯有读书入仕，方能立身世间，守己护人，先生，我诚愿拜您为师，求一条光明之路。”
此刻室内无声。
海瑞望着张平安良久，忽地咧嘴一笑，摇头道：“你这番话，说得比那些啃书本三十年的老童生都要有气节些。”
张平安一愣，尚未回话。
海瑞却已收了笑容，缓缓走到书架前，抽出一本翻得发黄的《论语》，递了过去。
“《大明律》教人守法，《论语》教人修身。”
“你若真有志气求学做官，便得从这本书起，切记入仕一途，不只是记诵应试，更要立品明理。”
他顿了顿，又道。
“我说得明白些，拜我为师，不必行束脩礼，但我也不护短。”
“大明科举重诗文，更重字迹工整，你那字若写得歪歪扭扭，考官连卷子都不会细看，书要读字也要练。”
张平安郑重接过书，弯腰一揖，神色肃然：“学生谨记师训。”
海瑞点了点头，眉宇间多了几分宽慰，笑道：“那便从明日五更起，来我屋中诵读练字，你若真肯下苦功，将来时机一到，我会荐你去松山书院读书。”
张平安闻言一愣，心中有些不解。
迟疑片刻，他还是开口问道：“先生，学生斗胆一问，若是每日在您屋中读书，也能识字习文，为何还需去书院？在家用功，不也一样能应试？”
海瑞听了，微微一笑，抬手摸了摸胡须。
“你这问得倒也不失机敏。”
他语气一正，缓缓说道。
“我屋中教你，不过是启蒙开蒙，教你识字、明理、立志，但真正要登科入仕，光靠一个人埋头苦读远远不够。”
他走到案前坐下，提笔在一页废纸上画了个圆圈。
“你可知，若要参加童试，须得由县学或书院造册举荐，没有名籍在册，连试场都进不去，我朝取士，先考童试，分县试、府试、院试三场，通称三试，若能过了，方可称为生员。”
张平安听得头大，感情科举如此麻烦，忍不住点了点头。
海瑞也不想说得太多，重新坐回桌边，端起粗瓷碗，咬了一口腌制白菜，咕嘟咕嘟地喝起稀粥。
张平安只觉心头说不出的踏实，他再次躬身一揖，退身出了屋。
将《论语》小心揣进怀中，忽地脱下外袍，站到院中空地上，盘身定气，缓缓打起太极拳来。
他心中宁静，却回想起刘旺二人。
他们诬陷自己，怕是临时起意，而且唯独缺了孙三牛。
孙三牛为何不在其中，那八袋粗米是否真的运出了城。
若是还在城内，是不是被孙三牛藏了起来呢。
这家伙就像个阴险毒蛇，不得不防啊。
约莫到了傍晚时分，张平安打听着门牌，终于寻到了曹主簿的府上。
他穿得整整齐齐，手中拎着个布包的妥帖的纸包。
院门前，他略整衣襟，深吸一口气，方才敲响门环。
门房探出头来，他拱手道：“草民张平安，特来拜见曹大人。”
不多时，小厮引着他穿过前院，绕到一处幽静偏厅。
厅中已点了灯，案上香炉袅袅，墙上挂着山水小轴，氛围清雅。
曹主簿换了常服进来，神色温和，一见面就笑着道：“坐吧，来都来了，还带什么礼物。”
张平安拱手，恭敬道：“草民张平安，见过曹大人，今日公堂之上，多谢大人仗义执言，草民心怀感念，不敢空手登门。”
他说着将纸包往案上一放，眼中带笑，语气却带几分神秘。
“大人您且别嫌弃，这是几味调理身体补药，药性温和，滋而不燥，大人事务繁多，难得静养，略表小心。”
他话说得很含蓄，并未明言药效所指，只是轻描淡写点到为止。
心中却明白，男子过了四十，纵是为官在职，面上风光，那方面的亏虚怕也是常事。
身为后世之人，收集此类药方十分方便，绝对事半功倍。
张平安说罢，从怀中取出一小张纸，双手递了过去。
“这里写了服用方法，大人闲时可一观，药虽温和，用法却需讲究。”
曹主簿接过纸张，低头一扫，见那字迹歪歪扭扭，横不成行、竖不成列，活像鸡爪子刨地。
他不禁“噗哧”一笑，摇摇头，心里也没当一回事，把纸搁在一旁。
“你这字，怕是还不如我家小儿。”
张平安讪讪一笑，也不争辩，轻轻落座。
他沉吟片刻，正色道：“草民今日前来，除了致谢之外，尚有一事，须向大人禀明。”
曹主簿见他神色忽变，眉毛一挑，坐直了些身子，道：“哦？请讲。”
张平安压低声音，言语谨慎。
“我观那刘旺，虽在公堂之上认罪，却多有闪烁之词，眼神游移不定，草民斗胆猜测，那八袋粗米，怕是并未如他说的那般运走，而是藏在城中某处，由他的同伙看守。”
曹主簿闻言一怔，眉头微蹙：“此话当真？若如此，那可是大事，你为何在堂上不直言？”
张平安摇头，神色不变。
“大人，草民虽心中存疑，却无实据可循，若在堂上贸然指陈，便是无凭告人，恐反惹误判之嫌，叫县令大人为难，亦叫真相更难水落石出。”
曹主簿微微一怔，随即点头，脸上露出几分欣赏之色：“你倒是个明理的，知不可言者不言，未必是胆怯，有时正是谨慎。”
张平安便趁势又道：
“草民今日之言，非是邀功，只是想先知会大人一声，若日后真能查得粮食下落，由大人差人前往，一举人赃并获，岂不省却诸多口舌，也好算大人一件明案实绩。”
曹主簿哈哈一笑，欣慰道：“平安，你有心了。”
张平安见目的达到，便起身告辞。
临出门时，他忽又转回身，笑着提醒了一句。
“大人，补药虽温，仍需按时服用，晨起、临睡前各一次，切记勿与寒凉食物同服。”
曹主簿闻言一笑，摆摆手道：“好好好，知道了。”
张平安不以为忤，依旧笑着作揖：“草民告退。”
出了厅门，院中月光洒落，洒落一地银辉。
张平安背脊挺直，静待鱼儿上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