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澄神色一肃,略微沉吟,拢了拢衣袖,目光落在众多学子身上,随即朗声开口。
“说得好。”
“古人有言:心中有尺,行有所止,你能言止于良知与担当,可见胸中有志,眼中有民,实为读书人之本心。”
“儒家讲修齐治平,不是空谈仁义,而是要明礼知行,能将所学落于现实,济民于难处,若一味逐名图利,便是无有定处之舟,虽行甚远,终将覆没。”
堂下诸生闻之,俱感动容,而任强目光微闪,虽然还是一脸不屑之色,却着实听了进去。
彭澄轻轻挥了挥手,语气温和道:“你坐下吧。”
张平安应声躬身,复又归席而坐,神情宁定。
他拂衣落座,目光投向案上书卷,声线沉稳,继续讲解《大学》之义。
廊下风声再起,拂动檐角风铃,清音悠扬,百余学子屏息凝神,复又执笔而书。
转眼已是五月,连日阴雨未歇,天光昏沉如墨,滴水不断。
傍晚时分,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响,郑鲲打着一把旧伞,立于门前,伸手叩响门环。
张平安快步前来,将门扇打开,见是郑鲲,面上露出笑意,亲自将他迎入院中。
郑鲲一边收伞,一边从竹篓里取出几尾小鱼,鱼鳞泛光,尚在扑腾。
张平安领他绕过院廊,将鱼放入后院新修的小池中,清水一漾,顿起涟漪。
院角隐有一口新挖的地窖,青砖砌就,方正整齐,湿气中透着几分冷意。
张平安如今身形比往日结实了许多,言行之间沉稳内敛,腰背挺直,眉目清朗,自有一股书卷气,却是脱去了初来时的稚气。
二人复又进屋,只见堂中炉火正旺,铜锅架于炭火之上,锅中汤沸如泉,热气袅袅,隐隐透出香辛之味。
一旁小案上早备好切好的菜蔬,一大碗切好的肉片,旁边放着蘸酱。
郑鲲搓了搓手,眉开眼笑道:“承先生之荫,今又得尝此火锅暖食,实为难得。”
张平安低头理着锅边,抬眼一笑,道:“平时我也不这么吃,主要今天是我的生辰。”
按古礼,居丧之人当以粥饭果蔬为主,不食酒肉,不宴宾客,以示哀思未尽,心无他欲。
张平安亦心知此理,况且他守的是父母之孝,三年之丧,本就当自警自律。
更何况,隔壁住着的,便是以廉正严己著称的恩师海瑞,若是让那位见到自己满桌荤腥,大口吃肉。
只怕当场便要皱眉斥责,说他“丧而不哀,失礼忘本”。
不过,守孝虽重,亦讲究哀而有节,凡事讲求分寸,还需把握好一个度。
铜锅咕嘟咕嘟地响着,热气氤氲中,肉片与菜蔬交错入锅,香味愈加浓郁。
张平安给郑鲲夹了一块肉片,笑道:“趁热吃吧。”
郑鲲用碗接,轻声道:“谢先生。”
二人边吃边聊,也谈起县中近况,不觉间已过多时。
忽听郑鲲放下筷子,压低声音道:“先生,我近日在田间走动,发现件古怪事。”
张平安挑眉:“嗯?”
郑鲲道:“这两日,田地里的青蛙特别多,草丛里全是跳来跳去的,密密麻麻,一到傍晚,蛙声震天。”
“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张平安笑笑,舀起一勺汤。
“可不止。”郑鲲眉头紧锁,“我今早路过林子,见林间蛇类也多了起来,都不怕人似的在草里爬。”
张平安手中筷子一顿,旋即笑道:“兴许是雨水多,湿气重,蛇鼠蛙虫也出来活动。”
“不,”郑鲲摇头,“我也是农家出身,年年种田,可从没见过这么多蛙、这么多蛇,还有件更怪的。”
张平安挑了一块肉片送入口中,做沉思状,含糊问道:“嗯?什么更怪?”
郑鲲道:“前日下午,我往东郊那边送木材,经过一块稻田,见有几群鸟聚在一处,而是在田上盘旋,叫声也怪得很,呜哇呜哇的,像是小儿夜啼,听得人心里发毛。”
张平安轻轻“唔”了一声,低头作沉思状。
过了片刻后问道。
“你觉得是何缘故?”
郑鲲脸色微微发白,小声道:“我怀疑这是不是闹邪了?”
“哦?”张平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郑鲲继续道。
“你想啊,青蛙聚集、蛇爬满地、鸟鸣怪异,这像不像是山神不安,或是哪家坟地被动了,惊了阴灵。”
“也可能是哪处挖地挖出不该动的东西,被封印的祟出了山,先生别笑,前些年长溪村不就挖出过一个铜棺,说是古冢,结果那年村里死了七八口人。”
张平安目光微闪,眼底划过一抹异色。
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低头舀起锅中的青菜,缓缓送入口中,心中却早已泛起波澜。
去年腊月十二大地震,虽说南平县远在东南,并未受到波及。
但他心中明白,大灾之后,天地失衡,阴阳错位,往往会引起气候反常。
这一整春的阴雨未歇,潮湿沉闷,正是其征兆之一。
他眉头渐渐皱起,脑海中飞快转动,心头猛地一沉,暗叫一声不好。
鸟儿盘旋聚集,且鸣声刺耳怪异,若非惊扰,便是有所聚引。
若真如郑鲲所言,蛇虫满地,蛙声喧哗,恐怕并非偶然。
张平安在心底做出判断,极可能是蝗虫。
他脑海中浮现出齐民要术中曾记载的一段话:蝗虫初孵,于土中藏卵,遇润而出,春末则成群。
如今已是五月初,正是蝗虫孵化后的活动高峰。
一旦等到六月,翅长足健,便能振翅成灾,毁田如扫帚,所过之处寸草不留。
张平安目光沉沉,盯着锅中翻滚的热汤,片刻后,缓缓放下手中筷子,低声说道。
“别吃了。”
郑鲲一愣,正要往锅里再下几片肉:“怎么了?”
张平安站起身来,沉声说道:“咱们现在就去粮行,趁天未黑,多买些粮食回来。还有你那兄弟,也替他备一份。”
郑鲲更觉莫名其妙,抬头看着他:“先生,您这是为何呀?”
张平安一边收拾桌案,一边低声道:“别问那么多了,现在就去。”
郑鲲见他神情郑重,心头一跳,不敢再多问什么,忙起身披衣,道了声“好”,随即两人并肩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