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闻言,神色淡然,显是并未放在心上。
于他而言,不过是尽了分内之事罢了。
片刻后,他转而引开话题。
“平安,你既有法子能治此病,却也不可袖手旁观。”
张平安笑了笑,回道:“先生,不若学生写两副温和的方子,您可交与他们自去抓药,能否奏效,全凭天意。”
海瑞点点头,抚须道:“如此甚好。”
张平安不再多言,提笔写下两副方子,一副为外用,另一副则为汤剂。
海瑞接过来看了看那潦草的字迹,不由哑然失笑。
“平安,你读书用功,学得也快,怎这字却总不见起色?”
张平安挠了挠头,低声答道。
“这练字之道,怕是没有十年功夫,难有寸进。”
海瑞神色一肃,正声道:“那你便须付出十倍百倍的勤力才是!”
张平安应了一声,随即话锋一转:“先生,您既上疏参了杜海,接下来恐怕需得多加防备才是。”
海瑞冷哼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轻蔑:“我岂会畏惧那等小人使的阴毒伎俩,而且这也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你所想的是日后。”
说到这儿,他伸手握住张平安的手掌,抬了起来。
冻疮犹在目中,可怜这一县还有多少吃不饱饭的百姓,和自己学生有同样的遭遇啊。
张平安感受着海瑞手心的温暖,眼眶不由一热。
不管将来如何,自己首先要对得起这位一直帮扶自己的恩师才是。
嘉靖三十五年,正月初一。
天尚未明,南平县城中便已灯火通明,焚香扫地。
百姓黎明开门,先祭祖先,再拜天地。
众人脸上却无多少喜色,毕竟大家日子皆不好过。
张平安一早便沐浴更衣,换上干净棉衣,随手携带香烛纸帛,步行前往屏山。
不多时,来到山腰衣冠冢前。
他焚香后静默良久,眼望松林微动,神色清明,只低声念道:“孩儿张平安,谨以微诚,祭于先父大人之灵,愿地下安宁,上不孤望。”
张平安将祭文焚化,又默立一阵,方才转身下山。
与此同时,县衙之内,已设大坛于文庙前广场,彩幡高悬,香案庄严。
祭祀人员早已整肃衣冠,列队而立,身着青绫朝服,头戴梁冠,足蹬皂靴,肃穆异常。
巳时将至,钟鼓齐鸣,隆隆之声穿越街巷,回荡四野。
殿中香烟缭绕,象征天地神灵已然降临。
方镜身披绣章大服,步入主位,神情庄重。
其后由主祭官罗云麟引导,全体参与人员面向祭坛,肃然行三拜九叩之礼。
随后,献祭仪式正式开始。
案上陈列祭品:一牛、一羊、一猪;另有玉帛五色、陈年清酿、五谷杂粮、时令鲜果,俱为上品。
罗云麟上前逐一检视无误后,方镜亲手将首献之物安置香案。
随即,罗云麟展开祭文,高声诵读:
“惟嘉靖三十五年岁首,南平地方官吏士民,谨以牲牢玉帛之礼,敬祭天地祖宗,伏愿岁岁安宁,风调雨顺,庶黎安泰,教化昌明。”
“忆去岁三十四年末,地震乍起于关中,山崩地陷,屋舍倾颓,黎庶罹殃,百姓之苦,罔有宁日,实天地失序,阴阳失衡也,幸蒙皇上圣明,天颜垂......”
待到祭文落毕,焚燎随之而起。
祝纸与帛书被引火点燃,浓烟升腾,祭品亦依序焚烧,香火升空,恍如神明默然受礼。
片刻后,撤馔开始,部分祭品分发至诸官与百姓,以为神灵之恩泽,亦作年节吉庆。
终末之仪,为送神。
众人再次肃立行礼,三叩首后,礼毕人散。
方镜脱下礼冠,和罗云麟相视一眼,悄然转入后庑。
李年丰早已候在偏厅,见他进来,低声道:“东翁。”
方镜挥挥手,目光扫过无人之处,方低声道:“杜家之人并未到场,怕是要有所动作。”
李年丰眯着眼,低声笑道:“东翁放心,曹主簿那边已盯得极紧,不会出半点差池。”
而在城西角落,一处幽深宅院之中,四周高墙环绕,门窗紧闭,院内冷冷清清。
此处乃杜家在外的私宅,平日极少有人来往。
此时后院角落,两人被反绑在地,口中塞着布团,身上布满鞭痕与伤痕,血迹斑斑。
杜府管家立于堂前,身披深灰长衫,面色阴鸷,目光冰冷。
他缓缓俯身,看着那二人,冷笑一声。
“罗家兄弟,你们倒是好胆色,听闻知府大人要来南平,竟敢煽动村中农户,欲拦路告状?”
他眯起眼睛,声音愈发森冷。
“哼,今日,便是你们的死期。”
他身后几名家丁神色迟疑,相互对视,其中一人低声劝道。
“管家,这二人也就是些愚民,教训一顿也就罢了,何至于弄出人命来?”
管家转过头来,脸上浮现出一抹冷笑,恶狠狠瞪着他们,沉声道。
“做下人的,最重要是便是一个衷字。”
“你们莫要忘了,杜家一倒,你们这帮人,也逃不了干系。”
“到时候,一个个都得跟着流离失所,像那丧家之犬一般。”
“这二人骨头太硬,就地埋了吧。”
正在此时,院外忽然传来一声怒喝。
紧接着砰的一声巨响,大门被人一脚踹开。
只见曹主簿披风猎猎,携数名捕快破门而入,目光一扫,见院中场景如此,登时脸色一沉,冷笑着拍手说道。
“若论胆色,谁还能比得过你们杜家?”
杜府管家面色骤变,心中咯噔一下,忙堆起笑脸迎上前来,悄悄从袖中摸出一包银子,低声道。
“曹大人,您与我们家老爷同在衙门为官,许多事情都是可以......”
话未说完,便被曹主簿一声冷哼打断。
“不敢当。”他冷声道,“其实不用等知府大人亲临,方大人早已着手调查,搜集南平县内外百姓证词已有时日。”
“杜家这艘船,眼见就要沉了。”
“这个时候,聪明人都知道,什么该说,什么该做。”
管家闻言,脸色青白交加,眼珠子滴溜溜乱转。
忽地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神情急切道。
“曹大人,小人知道曹家当年贿赂前任知县的证据,小人原意拨乱反正。”
他话音未落,身旁几名家丁已是惊愕万分,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未能回过神来。
这管家跳得也太快了些,明明前一刻还在表忠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