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香烟袅袅,灯影微晃。
张平安静静立于灵位前,双手执香,神色肃穆。
案上供着几道素果,灵牌上书“先考张大柱之灵位”。
他缓缓跪下,躬身叩首,额头贴地,久久未起。
张大柱战死沙场,尸体不归,昨日已将衣冠安葬于南平东南的屏山。
彼处山形如屏,昔人有诗云:画屏曾指孤舟客,今日孤舟在画屏,屏山便以此诗得名。
葬在此处风景秀美之地,想张大柱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实际上。
张平安对自己这个便宜父亲的印象并不算深刻,记忆中不是在劳作,便是在忧愁生计。
不过就凭他和倭寇死战,便是好男儿男子汉,值得钦佩。
“孩儿张平安,谨来告慰,望父亲在天之灵保佑孩儿万事遂心,平安幸福。”
他心知前路漫漫,读书应试,非朝夕之事,寒窗之苦,远未可见尽头。
今日他与海瑞先生已约好,前往松山书院,办理书院入籍相关事宜。
书院旧址在西山岭上,背倚县衙,却在嘉靖十七年,不知为何故,将其迁至城内,修筑为道观续用。
天色阴沉,细雨如丝。
张平安执一柄青布油纸伞,随在海瑞身后,一路踏着湿滑的青石小径,缓步进入松山书院。
穿过前院,便到书院后方一处院落,院中古木森然,堂舍朴素典雅,此处便是监院所居之地。
随着海瑞进入堂内,他定睛一看。
只见堂内立着二人,一为老者头发斑白,双目囧囧有神,正和颜悦色的说些什么。
听得动静后,年轻学子向其施了一礼,缓步告退。
隔着老远,张平安便瞥见此子脸上朝他投来的不屑之色,对海瑞也是不假辞色,径直离开。
海瑞不以为意,侧身介绍道:“这是书院监院罗云麟先生,南平士林之望,素有风节。”
罗云麟呵呵一笑,招呼二人上前,轻笑道:“年轻人,前几日咱们可是在燕堂见过。”
张平安应了一声:“老先生慧眼如炬,一眼就把晚辈认出来了。”
罗云麟摸了摸胡子,呵呵笑道:“老夫常听海瑞说起你,那日在县衙偶遇,也算是缘分。”
张平安附和道:“晚辈也没想到老先生竟是松山书院的监院。”
二人一番叙说,自是熟悉了一些。
张平安感觉他对自己印象不错,心中觉得此事应该稳了。
随即,罗云麟微一抬手,道:“且坐。”
张平安与海瑞落座,便有侍从奉上茶水,屋内气氛一时沉肃。
罗云麟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随即放下,缓声道。
“海瑞,老夫知你此来何意,但你可知近日南平城中,谣言四起?”
海瑞闻言微一愣,眉头微蹙,摇头道:“并未听闻。”
罗云麟没再看他,而是转头望向张平安,神情意味不明:“那你呢,可曾听说?”
张平安心中有些诧异,他和海瑞聊过,说是书院需要对他进行一些考核,怎的忽然聊起谣言来了。
他压下心中思绪,起身回道:“先生恕罪,前几日吴郎中遇袭之事方才落定,又忙于搬迁新居,为先父设衣冠冢,确实未曾听说外间流言。”
罗云麟“嗯”了一声,指尖轻轻敲着椅扶,神色忽地变得有些古怪。
他沉吟片刻,忽而开口。
“那你确实该出去多走走,那些谣言,说的可正是与你相关。”
张平安闻言一惊,立即拱手郑重说道。
“还请老先生明示。”
“坐下,莫要着急。”
罗云麟轻轻一笑,抬手示意。
“这谣言之一,便是说南平近日出了狐仙。”
“说那狐仙貌美异常,夜行无声,能钻入男子腹中吸食精气,致人骨瘦如柴,致人生病且无可医。”
“这病起初症状多不显,唯隐隐痛痒,后则生疮肿,疮周泛红流黄,腐肉脱落,连鼻梁亦会塌陷,至终昏乱而亡,惨不忍睹。”
张平安“啊”了一声,神色顿时愕然,眼中满是错愕与不可置信。
心中只觉荒唐至极。
狐仙作祟?与自己又有何干?
正欲开口,却听罗云麟继续说道。
“要说这谣言的源头,便是在你坐诊的济世医馆。”
“有人说,那狐仙并非旁人所引,恰是吴景瑞所养,藏于医馆之中,近日不慎放出,故而四处害人。”
张平安听罢,顿时起身,声音提高了几分,正色否认。
“绝无此事!吴郎中医德尚可,这分明是以讹传讹,胡言乱语。”
罗云麟点了点头,道:“确实如此。”
他语气转沉:“只是那日,你在医馆前为人诊伤,恰逢杜廷锡脸上红斑密布,形容狰狞,不少百姓亲眼所见,一时间受了惊吓,于是谣言便从风而起,越传越玄。”
张平安听得连连皱眉,无奈叹道。
“分明是杜廷锡私德有亏,上了花船才染了恶病,怎的就能与什么狐仙串在一处。”
“如此牵强附会,岂非愚民之言?”
罗云麟轻轻摇头,却不急不慢地续道。
“且慢,你听我说完。”
“这第二桩谣言,可就与你切切相关了。”
张平安心头一紧,眉峰顿蹙。
只听罗云麟缓缓道来,语气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叹息、
“坊间多传,南平近出一人,乃农户之子,医馆坐诊郎中,年纪轻轻,形骸放浪,竟与刘府之女多有往还,行私下苟且之事。”
闻听此言,张平安脸色变得涨红,人都感觉有些麻了。
什么坐诊郎中,说的明明就是自己。
他与刘如意不过才见了两次面,何至于多有往返,还私下苟且。
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嘛。
不过他虽然愤怒,却依旧保持着冷静。
堂中一时静默。
雨丝敲窗,仿佛也在屏息听候。
“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
“平安是我的学生,我可担保他的品行端方,为人正直,绝非那等流言所说之徒。”
海瑞忽然开口,为自己学生辩护。
却见罗云麟微微一笑,眉宇间却并无太多喜色,反而缓缓摇了摇头。
这一摇头,却叫张平安心头猛然一紧。
他背脊不自觉绷起,心中仿佛一道寒意悄然升起。
难不成,自己入书院学籍之事,要生变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