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当刘芒踉踉跄跄地走出那片仿佛没有尽头的山林时,腿肚子还在打颤。
山林里的腐叶气息尚未散尽,鼻尖却猛地撞进一股更复杂、更刺鼻的味道里——那味道像一块浸了汗、裹了泥、还沾着血腥的破布,死死捂住了他的口鼻。
他扶着一棵歪脖子树,眯着眼望向前方。
原本该是条宽阔官道的地方,此刻被一条缓慢蠕动的灰色长龙彻底占据。
那不是军队,是人!密密麻麻的人,从路的这头望不到那头,像是被老天爷随手撒在地上的芝麻,又像是被洪水冲下来的蚁群。
刘芒的喉咙突然发紧,脚步像被钉住了似的。
他终于明白,瘸腿李那些血淋淋的描述,根本不及眼前景象的万分之一。
这些人,男女老少都有,却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个个衣衫褴褛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男人的褂子烂成了布条,女人的裙裾短得遮不住膝盖,孩子们更是光溜溜的,只在腰间缠块破布。
他们的头发纠结成毡,沾满了草屑和泥块,脸被晒得黝黑,却掩不住那层死气沉沉的灰败。
最触目惊心的是他们的身子,瘦得只剩一层皮包着骨头,脖颈处的青筋像蚯蚓似的凸出来,孩子们的肚子却反常地鼓着,那是饿出来的虚胀。
有人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车轮上绑着破麻袋,里面塞着说不清是破烂还是家当的东西,车辕上可能还坐着个眼神呆滞的老人。
有人挑着扁担,两头挂着豁了口的陶罐和用布包着的婴儿,扁担压得弯弯的,在肩膀上勒出深深的红痕。
更多的人什么也没有,只是空着两手,麻木地往前挪,脚底板磨出了血泡,血泡破了,就在滚烫的土路上留下一个个模糊的血印。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
汗味是最淡的,混着尿骚味、粪便味,还有一种甜腻腻的、让人胃里发翻的气息——那是腐烂的味道。
刘芒顺着味道瞥了一眼路边的沟壑,胃猛地一抽:沟里蜷缩着个小小的身影,看穿着像是个孩子,身子已经僵硬发黑,几只乌鸦正落在旁边,歪着头啄食。
没人管,没人看,路过的流民甚至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仿佛那只是块路边的石头。
他还没来得及后退,就被一股力量猛地往前推了一把。
是后面赶上来的人,一个背着孩子的妇人,她的眼神空得像口枯井,推人的时候连看都没看他一眼。紧接着,更多的人涌了上来,像潮水似的把他裹挟在中间。
刘芒的心脏狂跳起来,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锄头。这把在山林里给他安全感的工具,此刻在人潮里显得如此笨拙。
他想挣扎,想退出去,却发现自己像惊涛骇浪里的一片叶子,根本由不得自己。前后左右都是人,肩膀撞着肩膀,胳膊蹭着胳膊,热气和臭味一起涌过来,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耳边炸开了各种声音,像无数根针在扎他的耳膜。
婴儿的啼哭最尖利,那不是撒娇的哭,是饿极了的嘶嚎,一声比一声微弱,最后变成小猫似的呜咽。
老人的呻吟在其间起伏,断断续续的,像是风箱漏风。女人们的声音带着哭腔,不是嚎啕大哭,是压抑的、绝望的低泣,念叨着“娃快撑不住了”“他爹走散三天了”。
男人们大多沉默,偶尔爆发出粗哑的咒骂,骂天,骂地,骂那些抢走他们粮食的兵爷,骂自己没用。
没有人看刘芒一眼。
这些人眼里只有脚下的路,或者说,只有“往前走”这个动作本身。他们的眼神空洞得可怕,像是蒙了一层灰,望不到焦点,也望不到希望。
偶尔有人停下脚步,不是因为累了,是因为再也走不动了——他们会慢慢蹲下去,把头埋在膝盖里,过一会儿,身边的人就会绕过他继续走,仿佛他已经是块路边的石头。
刘芒甚至看到一个老汉,就那么直挺挺地倒在地上,手里还攥着半块啃不动的树皮,路过的人脚步都没顿一下。、
刘芒被挤得东倒西歪,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个破草鞋,鞋帮上还沾着干涸的血。他猛地抬头,看见前面有个姑娘,也就十五六岁,梳着两条稀稀拉拉的辫子,怀里抱着个更小的孩子。
孩子的脸皱巴巴的,嘴唇干裂得起了皮,姑娘用舌头舔了舔孩子的嘴唇,自己的嘴唇却早已开裂出血。
她的眼神扫过刘芒时,没有惊讶,没有好奇,只有一片死水似的平静,仿佛在看一块石头,或者看另一个自己。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刘芒突然觉得,自己和这些人没什么两样了。
他不也和他们一样,背着一身破烂,饿着肚子,不知道要往哪里去吗?他从刘家洼逃出来,以为是逃离了地狱,却不过是闯进了更大的炼狱。
人潮还在缓慢地向前涌动,像一条没有源头、也没有终点的河。刘芒被夹在中间,只能跟着挪动脚步。他的破草帽早就被挤掉了,头皮被太阳晒得发烫,口干得像要冒烟,却连抬手擦汗的空隙都没有。
手里的锄头时不时撞到别人,引来几句含混的咒骂,他只能麻木地道歉,或者根本来不及反应。
他不知道这股洪流要流向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要被带到何方。瘸腿李教他的那些躲藏、追踪的本事,在这里全没用了——他就像掉进了磨盘的豆子,只能跟着碾子转动,等着被磨成粉末。
风从路的尽头吹过来,带着尘土和更浓重的腐味。
刘芒抬起头,望着那望不到头的灰色人潮,突然觉得眼睛发酸。他想起了刘家洼的老槐树,想起了小翠的花布衫,想起了王大哥最后那绝望的眼神,也想起了瘸腿李在山洞里的喘息。
那些画面和眼前的景象重叠在一起,像一把钝刀子,在他心口慢慢割着。
他不再挣扎,任由这股绝望的洪流带着自己向前。
脚下的路还很长,很烫,也很暗。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下去,只知道,从走出山林的这一刻起,他也成了这乱世洪流里的一粒尘埃,身不由己,随波逐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