瘸腿李那条腿的腐臭味越来越重,连带着整个山洞都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
他自己也知道熬不了多久,有时会突然盯着洞口发怔,半天不动弹,像尊风化的石像。但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不肯闲着——多年的行伍生涯和逃亡经历,让他成了刘芒在这荒野里最好的老师。
靠着刘芒每天外出找来的那点可怜食物和水吊着命,他开始断断续续地给刘芒传授活下去的本事,像是在交代最后的遗言。
“小子,竖起耳朵听好了!”瘸腿李靠在洞壁上,每说一句话都要喘口气,胸口起伏得像破旧的风箱,“在这林子里,水比金元宝还金贵!渴死的比饿死的多!找水得看地势,往低洼处走,水往低处流,准没错。
跟着动物脚印走也成,那些野鹿、兔子渴了就往水源跑,顺着它们踩出来的小道走,十有八九能找着水洼。”
他抬手指了指洞外缠绕在树干上的青藤:“看见那种叶子巴掌大、藤茎粗得像手腕的没?那叫‘水藤’,砍断了能淌水。找最粗的那截砍,切口斜着向上,用嘴对着吸,能喝到带着点甜味的汁。要是没找着水藤,就等天亮,用布条子在草叶上沾露水,拧到嘴里,积少成多也能救急。”
刘芒蹲在地上,用根尖石头在泥地上画着水藤的模样,生怕漏了一个字。
说到吃的,瘸腿李的声音里多了几分狠劲:“别挑三拣四!能塞进嘴里的都是好东西!虫子?蚯蚓?蚂蚱?闭着眼往下咽!烤一烤更香,就是别用火太大,冒烟招祸。蚯蚓要找雨后湿土里的,挖出来用草叶子擦干净,直接嚼,有点腥,能填肚子。”
他啐了口唾沫,像是想起了什么:“看见颜色花哨的蘑菇?红的、紫的,带斑点的,离远点!那玩意儿碰不得,吃了肠子能烂穿,祖宗都救不回来!灰扑扑、长得丑的说不定能吃,先掰一小块喂蚂蚁,蚂蚁不吃你再尝,舌尖舔舔,发苦发麻就赶紧吐了。”
“鸟蛋是好东西,营养足。找那种矮树丛里的鸟巢,太高的别碰,有蛇守着。掏蛋的时候轻手轻脚,先听听窝里有没有动静,摸到蛋别贪多,留两个给鸟,不然下次没得吃。”
他顿了顿,眼神扫过刘芒手里的锄头,“下套子会吗?用藤蔓做活扣,勒在兔子常走的小道上?不会?算了,你这手笨的,别瞎折腾,弄不好把自己套住,动静还大,招狼招兵。”
“最要紧的,不是找吃找喝,是躲!”
瘸腿李突然坐直了些,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像饿狼盯着猎物,“躲官兵,躲那些散兵游勇,更要躲那些饿疯了的流民!他们眼里只有吃的,见了活物比狼还狠!”
他压低声音,一字一句地说:“走路别走光秃秃的山脊,贴着林子边的阴影走,脚踩在石头上,别留下脚印。
过小溪的时候踩着水里的石头走,别让岸边有泥脚印。
听到远处有马蹄声、人喊声,立刻趴下,找厚厚的灌木丛钻进去,把自己埋进落叶里,连气儿都给我憋住!喘气太粗会被听见,用鼻子慢慢吸,嘴抿紧了。”
“晚上千万别生火!”他猛地一拍大腿,疼得龇牙咧嘴也顾不上,“那点火光在黑夜里能照出三里地,就是给野兽和官兵指路呢!冷?忍着!找个背风的岩缝,把干草往身上堆,堆得像个草垛子,既能挡寒,又能藏形。实在冻得受不了,就搓手跺脚,活动活动,千万别想着点火取暖,那是找死!”
瘸腿李还教了他点追踪和反追踪的皮毛。
“看地上的草,被踩倒的朝着哪个方向,就是人走的路。树枝断了,茬口新鲜的是刚过的。有尿迹、粪便的地方,离人不远了。”
他指着洞外的地面,“想让人找不着你,就往石头堆里钻,或者蹚过水流,把脚印冲掉。走几步回头看看,有没有留下显眼的东西——比如你这破草帽,掉在地上老远就能看见,得随时攥在手里。”
“遇到刮风下雨是好事,能掩盖你的动静,这时候赶路最安全。但别走陡坡,容易滑下去。打雷的时候别躲在大树下,遭雷劈!找矮树丛,或者山洞,先看看洞里有没有蛇虫,用石头往里扔,没动静再进去。”
这些话,都是瘸腿李用血汗换来的经验。
他年轻时在军队里被老兵欺负,后来逃亡时被追兵追得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多少次都是靠着这些法子才捡回一条命。
如今他把这些掏心窝子的话全倒了出来,像是在偿还什么,又像是在抓住最后一点念想。
刘芒像块干涸的海绵,拼命吸收着这些知识。他每天外出找食物时,就照着瘸腿李的话试。
他学着辨认水藤,第一次砍断时真的有清水滴下来,他激动得差点喊出声;他试着在草叶上沾露水,虽然拧出的水还不够润喉,却让他看到了希望;他看见颜色鲜艳的蘑菇,哪怕长得再诱人,也赶紧绕开走;听到远处有动静,立刻钻进灌木丛,屏住呼吸,看着几只野鸡从眼前跑过,才敢慢慢喘气。
他学得笨拙,常常出错。
有次掏鸟蛋,没注意看窝里有蛇,手刚伸进去就被蛇咬了一口,幸好那蛇没毒,只是疼得他半天不敢动。还有次想掩盖脚印,却在石头上滑了一跤,摔得满身是泥,差点滚下山坡。
但求生的本能让他学得异常认真,每次回来,都要跟瘸腿李念叨自己遇到的事,问哪里做得不对。
瘸腿李躺在那里,听着刘芒絮絮叨叨地说,浑浊的眼里偶尔闪过一丝复杂的光。有时是欣慰,有时是怜悯,像是看到了当年那个刚被抓壮丁、啥也不懂的自己。
那时候也有个老兵教他怎么躲炮弹,怎么抢别人的口粮,可惜那个老兵死在了战场上,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小子,”有天夜里,刘芒被冻得发抖,瘸腿李突然开口,“把我这破袄子拿去盖吧,我也用不上了。”他那件裹在身上的烂袄子,里面的棉絮早就成了疙瘩,却比刘芒的破布条暖和些。
刘芒愣了愣,没接。瘸腿李哼了一声:“拿着!冻死了你,谁给我找水喝?我还没活够呢!”
刘芒默默地接过袄子,盖在身上,一股淡淡的霉味和汗味钻进鼻子,却奇异地让人安心。他看着黑暗中瘸腿李的轮廓,突然觉得,这个浑身臭味、脾气暴躁的瘸子,或许是这乱世里,第一个真心对他好的人。
洞外的风还在吹,野兽的嚎叫远远传来。
但刘芒觉得,心里那块因为恐惧而紧绷的地方,似乎松动了一点点。
他不再是只知道瞎跑的兔子了,他手里有了锄头,脑子里有了瘸腿李教的法子,或许,真的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