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在这提心吊胆和勒紧裤腰带中,一天天往前挪。
像是磨盘碾豆子,慢得让人着急,又硌得人骨头疼。刘芒最大的乐趣,除了趁小翠去河边洗衣时,假装路过偷瞄两眼她弯腰时露出的纤细脖颈,就是想法子占点小便宜。
这些便宜小得可怜,却能让他空落落的心里踏实那么一会儿。
比如给村长家帮工挑水,他总趁着老村长转身的功夫,把水桶往井台边多靠靠,歇气时故意磨蹭半盏茶的功夫,心里盘算着:“多歇片刻,就当赚了口饭力。”
打谷场是村里共用的,秋收后各家在这儿脱粒,总会有些谷粒从石碾缝里漏出来,或是被风吹到角落。
刘芒每次路过,都要提着个小簸箕,蹲在地上像找金子似的扒拉,哪怕扫拢的谷粒还不够喂鸡,他也宝贝得不行,带回家让娘掺在稀粥里,能多出点稠劲儿。
小翠他爹是个出了名的抠门精,十里八乡都知道。他家的农具擦得锃亮,连锄头都要挂在房梁上怕沾了潮气。
刘芒去借个犁耙,得站在院门口陪着笑,先夸他家的地种得好,再夸小翠能干,最后还得赌咒发誓“保证用完擦得比您老的脸还干净,磕着碰着就赔您三斤小米”,他才肯慢悠悠地搬出来。
刘芒接过农具时,脸上笑得像朵花,心里早把这老头骂了八百遍:“老梆子,抠搜得连门缝都快夹不住了,早晚把自己抠进棺材里!”
这天晌午,日头毒得邪乎。天上没片云,太阳像个烧红的铜盘,死死钉在头顶,把地上的土都晒得冒烟。
地里的玉米叶子卷成了筒,路边的野草蔫头耷脑,连狗都趴在墙根吐舌头,懒得动弹。刘芒和铁柱在地头那棵老榆树下歇晌,这树是附近唯一能遮阳的地方,树影却小得可怜。
两人光着膀子,黑黝黝的脊梁上全是汗,顺着脊梁沟往下淌,滴在干硬的土地上,“滋”地一声就没了影。
刘芒把草帽往脸上一扣,遮住晃眼的光,嘴里叼着根草茎,有一搭没一搭地嚼着。
肚子饿得咕咕叫,早上那碗野菜糊糊早就消化干净了,现在胃里空得发慌,连带着头晕眼花。
“芒子哥,听说没?”铁柱抹了把脸上的汗,掌心湿淋淋的,他往裤腰上蹭了蹭,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凑近,眼睛瞪得溜圆。
他刚从村里回来,说是他娘让送点水,一肚子新鲜事等着说。
“啥新鲜事?”刘芒把草帽往上推了推,露出半张脸,有气无力地问。他顺手把旁边不知谁家落下的一小捆干草往自己屁股底下拽了拽,干草带着点阳光晒过的暖乎气,垫着比硬邦邦的土地软和多了。
“昨儿后晌,老村长家来了个骑马的!”铁柱的声音压得更低,像是怕被人听见,“那马油光水滑的,比王麻子骑的那匹瘦马强十倍!
那人穿着青色长衫,腰里还挂着块玉佩,看着可威风了,说话嗓门不大,却透着股子让人不敢顶嘴的劲儿,跟王麻子那种咋咋呼呼的不一样。”
他咽了口唾沫,继续说,“就在村长屋里头嘀咕了足有一个时辰,谁也不知道说啥,连村长家的婆娘都被支到外头择菜去了。”
刘芒心里一动,坐直了些。这年头,能骑马穿长衫的,不是官就是富户,到这穷山沟来干啥?他皱着眉问:“啥模样?面生不?”
“脸生得很,从没见过。”铁柱挠了挠后脑勺,指节在头皮上蹭出点白屑,“不过俺听俺爹说,那人走的时候,老村长亲自送到村口,脸上笑得比哭还难看。
等那人一走,他就把自己关在院子里,背着个手转悠了半天,烟袋锅子抽得吧嗒响,火星子溅得跟放鞭炮似的。
后来还跟俺爹念叨,让各家各户都警醒着点,这几天没事别往村外跑,尤其是西边那片林子,说是‘不太平’。”
“西边林子?”刘芒心里咯噔一下。西边那片黑松林,平时是村里人砍柴采药的地方,虽说偶尔有野兽,却从没听说过有啥“不太平”。
老村长是个活了大半辈子的人精,啥事没见过?能让他这么紧张,还特意叮嘱,准不是小事。
他想起前两天路过村口老槐树,树身上新贴了张黄纸,上面盖着个红戳子,字写得歪歪扭扭的。
当时围着几个老头,都眯着眼瞅,没人能看懂。
他当时也没在意,只当是官府又发了啥缴税的告示。现在想来,那黄纸说不定就跟那骑马人有关。
“兵荒马乱的,能出啥事?”刘芒嘴上硬气,手却不自觉地攥紧了草帽,草编的边缘硌得手心发疼,“兵爷来了挡着,税吏来了忍着,还能有啥过不去的坎?”
话虽这么说,他心里却像揣了只兔子,怦怦直跳。他这小身板,别说挡兵爷,就是王麻子的鞭子都扛不住两下。
不安的气氛像雨后的雾气,悄没声息地在村子里弥漫开。平时最爱搬着马扎聚在老槐树下嚼舌根的婆娘,这两天都蔫了,见了面也只是匆匆点点头,眼神里带着慌。
连平时最闹腾的半大孩子,都被爹娘锁在家里,不准出来疯跑。
傍晚收工回家,刘芒特意绕到老槐树底下。
那张黄纸还贴在树上,被风吹得卷了边,有些字被雨水泡得模糊了。
他仰着脖子,眯着眼瞅了半天,只认出几个简单的字:“……征…丁…西…行…”剩下的字歪歪扭扭,像鬼画符,他一个也看不懂。
旁边两个老头蹲在地上抽旱烟,愁眉苦脸地叹气。
“老哥,这上面写的啥?”刘芒忍不住问。
其中一个豁了牙的老头吐了口烟,烟圈慢悠悠地飘上天,他摇着头说:“谁知道呢?估摸着不是好事。
前两年邻村就贴过类似的,后来听说…是抓壮丁。”
“抓壮丁?”刘芒心里一沉。这词儿他听说过,就是官府强拉年轻人去当兵打仗,十有八九是有去无回。
他后背瞬间冒了层冷汗,刚才被太阳晒出的燥热,一下子全没了。
他没心思再看,转身加快脚步往家走。
路过小翠家时,院门虚掩着,他下意识地停住脚。
院里,小翠正慌慌张张地往后柴火垛里塞东西,动作快得像偷东西。仔细一看,她怀里抱着的是她家那只最肥的老母鸡——那鸡一天能下一个蛋,是小翠她娘的宝贝。
“小翠,干啥呢?”刘芒忍不住喊了一声。
小翠吓了一跳,手一抖,差点把鸡摔在地上。
她回头看见是刘芒,脸有点红,慌忙把鸡往柴火垛深处推了推,用柴草盖严实了,才拍拍手上的灰说:“没…没啥,这鸡怕热,找个凉快地方歇着。”
她眼神躲闪,说话都有点结巴,显然没说实话。
刘芒看她这模样,心里更确定有事。他张了张嘴,想问是不是听说了啥风声,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一个穷小子,就算知道了,又能帮上啥?说不定还会被当成多管闲事。他只能闷闷地“哦”了一声,转身往自己家走。
他家那间破屋,窗户纸又破了个洞,风一吹呜呜响。
屋里黑黢黢的,他娘正蹲在灶台前,往锅里添水,火苗子舔着锅底,映得她脸上沟壑纵横。
“回来了?”他娘的声音哑得像破锣,“锅里就剩点野菜汤,凑合喝吧。”
刘芒没说话,坐在炕沿上,摸着冰凉的炕席。
这一夜,他睡得格外不踏实。刚合上眼,就梦见自己被两个当兵的抓着胳膊,往一辆大车上拖,车斗里挤满了跟他一样哭嚎的后生。
他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挣不脱,眼看鞭子就要抽下来,他“啊”地一声惊醒了。
窗外,风吹树叶沙沙响,像是有人踮着脚走路。
他竖着耳朵听了半天,心一直悬在嗓子眼,直到天快亮了,才迷迷糊糊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