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棚里的呻吟声越来越凄厉,从断断续续的哼唧变成了无法抑制的、撕心裂肺的嚎叫。
李二狗蜷缩在最阴暗的角落,像条被扔在泥里的蛆虫,浑身抽搐。
他那条受伤的小腿肿得像发面馒头,原本青紫的皮肤此刻泛着一种近乎发黑的灰败,伤口处裂开一道狰狞的口子,边缘的皮肉像泡烂的纸一样外翻,流出的早已不是脓血,而是带着浓烈恶臭的黄绿色液体,粘稠得像化不开的脓痰,在干草上积成一小滩,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腐烂的气味弥漫在整个窝棚,浓烈得像打翻了的粪桶,让靠近的人胃里翻江倒海。
石头吓得脸色惨白,死死躲在刘芒身后,小脸埋在他的衣角里,连头都不敢探,只敢从布缝里偷偷瞟一眼。
“芒…芒哥!”
孙大头捂着鼻子,往后缩了缩,脊背几乎贴到了窝棚壁上,声音抖得像筛糠,“二狗这…这怕是要烂透了!俺听说…听说烂成这样的…会传瘟啊!去年俺村就有过,一家烂腿,全村死了大半!”
“传瘟”两个字像一道惊雷,炸得每个人心头一震。
恐慌像条冰冷的蛇,瞬间缠紧了所有人的心脏。
乱世里,瘟疫比刀枪更可怕,刀枪好歹能看见来路,瘟疫却像无形的鬼爪,悄无声息就能勾走满村人的命,连收尸的人都找不到。
赵四的脸色也难看起来,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脚踢到了地上的碎石子,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他眼神闪烁不定,嘴角动了动,喉结上下滚动——刘芒猜得到,他八成是在盘算,要不要提议把李二狗拖出去扔到荒野深处,免得连累他们这几个好不容易喘口气的人。
刘芒蹲下身,强忍着胃里的翻腾,用袖子捂住口鼻,凑近李二狗的伤口。
那股腐烂的恶臭直冲鼻腔,混杂着汗臭和泥土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气息,钻进肺里,像被灌了黄连和粪水。
他看着那肿胀发黑的皮肉,看着不断渗出的黄绿色液体里漂浮的碎肉,眼前突然一阵发黑——
阴暗潮湿的山洞,发霉的稻草散发着霉味,瘸腿李那条扭曲的断腿浮现在眼前。
伤口溃烂得露出白骨,上面爬满了白白胖胖的蛆虫,在腐肉里钻来钻去,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瘸腿李的哀求声在耳边回响:“芒子…给俺个痛快…俺受不了了…这腿要烂到心里了…”还有他死后冰冷僵硬的尸体,和洞外盘旋的乌鸦,那些黑鸟的眼睛像淬了毒的珠子,死死盯着洞口…
“呕——”刘芒猛地捂住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
他用力闭上眼睛,甩了甩头,想把那可怕的画面驱散。不能让李二狗变成瘸腿李!至少不能这样烂死在窝棚里!
“石头!”刘芒的声音异常沙哑,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跟俺走!”
他拉起石头,顺手抄起那把破锄头——此刻它不再是武器,只是一件用来开路、挖掘的工具。他头也不回地冲出窝棚,扎进旁边那片茂密的山林。
他记得,瘸腿李在神志清醒的时候,曾指着山洞周围的几种植物,含糊地说过些保命的法子。那些话当时他没太在意,只当是老人的絮叨,此刻却像刻在脑子里一样清晰:
“那叶子毛茸茸、开紫花的,叫白及…根捣烂了能止血…治外伤最好…俺年轻时在药铺当过杂役,错不了…”
“还有那叶子像锯齿、根是红的,是地榆…能拔毒…烂疮能用…就是味儿冲,得熬出汁来…”
瘸腿李那双浑浊眼睛里,曾闪过的一点微弱的求生光芒,此刻成了李二狗唯一的希望。
那些被他当作唠叨的草药知识,竟是这乱世里最珍贵的遗产,像埋在地里的种子,在绝境中发了芽。
山林里光线昏暗,藤蔓缠绕,荆棘丛生,露水打湿了裤脚,冰凉刺骨。刘芒挥舞着锄头劈开挡路的枝桠,“咔嚓”一声打断一根手腕粗的灌木,惊起几只栖息的麻雀。
石头紧紧跟在他身后,小手被树枝划破了好几道口子,渗出血珠,却咬着牙不吭声,只是睁大眼睛帮他搜寻,像只警惕的小兽。
“石头,注意看有没有开紫花的,叶子上有毛!贴地长的!”
“还有叶子带锯齿的,根是红的!多在石头缝里长!”
刘芒的声音在林间回荡,带着焦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李二狗的嚎叫还在隐约传来,像催命的鼓点,敲得人心里发慌。
终于,在一处背阴湿润的石缝边,石头突然低呼:“芒哥!你看这个!”
刘芒冲过去,只见石缝里长着几株不起眼的植物,叶片上布满细密的绒毛,摸上去像兔子毛,顶端开着一簇簇淡紫色的小花,花瓣薄得像蝉翼,正是白及!
他的心猛地一跳,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指尖都在发颤。
紧接着,在不远处的灌木丛下,他又发现了地榆——叶片边缘果然带着细密的锯齿,像小锯子一样,挖开根部,露出暗红的断面,汁液粘稠得像蜂蜜。
“找到了!终于找到了!”刘芒激动得声音发颤,小心翼翼地用锄头把周围的土刨松,再用手指一点点抠挖,生怕弄坏了一点根茎。
白及的根茎像串起来的小土豆,圆滚滚的带着芽眼;地榆的根则像粗壮的红参,表皮带着细密的皱纹,带着泥土的湿气,沉甸甸的,握在手里像握着几块暖玉。
回到窝棚外,刘芒顾不上喘口气,找来一块相对干净的石板,把白及和地榆的根茎放在上面,用锄头的钝面用力捣烂。
“砰砰砰”的撞击声在寂静的荒滩上格外清晰,惊得几只甲虫慌忙逃窜。根茎被砸开,流出粘稠的、紫红色的汁液,像浓稠的血,在石板上积了一小滩,泛着油亮的光泽。
一股奇异的气味弥漫开来——混合着泥土的腥气、草药的苦涩,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复杂而独特,像把苦难和希望熬成了一锅药。
这紫红的汁液,是瘸腿李用生命换来的最后一点“遗产”,此刻承载着李二狗渺茫的生机,也映照着刘芒眼中沉重的忧虑。
他捧着那团散发着奇异气味、沾满紫红汁液的草药泥,深吸一口气,掀开了窝棚的帘子。
里面,李二狗的嚎叫声已经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呜咽,气若游丝,眼皮都快抬不起来了。
孙大头和赵四紧张地站在一旁,像两尊泥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草药,像是在看什么洪水猛兽,既盼着它能救命,又怕它带来更大的灾祸。
远处,寨墙的方向,似乎有几个谷民正探着头往这边张望,手里还握着锄头柴刀,指指点点,嘴唇动着,虽然听不清说什么,但脸上写满了警惕和恐惧。
那腐烂的气味,恐怕早就飘进了谷里,像一根引线,点燃了他们对“外人”的猜忌。
刘芒的心沉了下去。
他不知道这草药能不能救李二狗的命,也不知道,这带着血腥味的草药泥,会被谷民当成救命的良方,还是会坐实“传瘟”的猜测,将他们彻底推向绝境。
他看着奄奄一息的李二狗,又望向谷口那道冰冷的寨墙,手里的草药泥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胳膊都在发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