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稠地泼洒在栖凤谷口。
白日里被晒得发烫的荒滩，此刻浸透着露水的寒意，连虫豸的嘶鸣都透着几分瑟缩。
远处谷内偶尔传来一声犬吠，短促而警惕，像投入死水的石子，荡开几圈涟漪便归于沉寂，反而更衬得这荒野边缘的死寂。
冰冷的露水凝结在荒草叶尖，在惨淡的月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寒芒，如同散落的碎玻璃。
窝棚里，鼾声此起彼伏，粗重得像破旧的风箱。
李二狗在高烧的混沌中翻了个身，发出一声含混的呻吟，额头上的冷汗浸湿了身下的干草。
孙大头蜷缩成一团，下巴抵着膝盖，呼噜打得沉闷而悠长。石头大概是累极了，小脑袋枕着一小捆柔软的茅草，睡得脸蛋通红，嘴角微微翘着，似乎在梦里尝到了久违的谷米香，偶尔还咂咂嘴。
只有刘芒，还醒着。他仰面躺在冰冷的泥地上，背脊硌着碎石子，却浑然不觉。
眼睛望着窝棚顶棚那处破洞，几缕惨淡的月光漏下来，恰好照在他枯瘦的胸膛上。手掌心的血泡早已磨破，此刻在潮湿的空气里隐隐作痛，像撒了把盐。
胃里空得发慌，酸水一阵阵往上涌，赵四白日里那句“薅他几把苗子”的话，像根生锈的刺，扎在他心口，硌得生疼。
这栖凤谷的安宁，看着近在眼前，却像水里的月亮，看得见轮廓，想伸手去捞，只能捞起一手冰凉的失望。
就在这时，身边响起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窣声，细得像老鼠在磨牙。
是赵四。
刘芒的眼皮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赵四像一条在草窠里潜伏了许久的老蛇，无声无息地从他那堆充当床铺的枯草里滑了出来。
他的动作轻得不可思议，膝盖和手肘贴着地面，几乎听不到摩擦声。
借着从破洞漏下的月光，刘芒能看到他脸上没有一丝睡意，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油滑的眼睛里，此刻闪烁着一种被压抑许久的、近乎亢奋的精光，像饿狼盯上了猎物。
赵四侧耳听了听窝棚里的动静，确认李二狗的呻吟、孙大头的呼噜和石头均匀的呼吸都未曾中断.
刘芒立刻闭上眼睛，放缓呼吸，胸膛的起伏变得悠长而平稳，装作早已熟睡，这才猫着腰，像一道贴着地面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溜向窝棚门口那挂着的破帘子。
刘芒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块冰冷的石头砸中。这么晚了，赵四要去哪？他想起白日里赵四望着谷内田地时那贪婪的眼神，想起他抱怨“守着金窝窝讨饭吃”的话，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让他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屏住呼吸，借着翻身的动作，悄无声息地挪到窝棚的破帘子边，透过那道手指宽的缝隙，向外窥视。
今夜的月光还算明亮，清冷的银辉给荒滩镀上了一层诡异的惨白，连远处的荆棘丛都显出狰狞的轮廓。
赵四的身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他并没有像刘芒最担心的那样，直奔谷内那片绿油油的田地，反而沿着窝棚边缘的阴影，极其谨慎地朝着谷口寨门的方向潜行。
他的脚步放得极慢，每走几步就停下来，侧耳倾听片刻，确认安全后才继续挪动。
他的目标，似乎是寨门附近那片稀疏的树林——那里离寨墙最近，也最隐蔽，平日里只有几只麻雀在树上筑巢。
刘芒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赵四想干什么？就凭他一个人，想偷溜进谷？那寨墙虽然不算特别高，可上面有瞭望哨，寨门紧闭，柱子白天说过，谷里还有几条专门训练来看家护院的狼狗！他不要命了？
只见赵四在树林边缘停下，背靠着一棵碗口粗的树干，只露出半张脸，警惕地观察着寨墙和寨门的动静。
寨墙上挂着一盏气死风灯，昏黄的光晕像个疲惫的眼睛，只能照亮墙头上很小的一片区域。
一个模糊的人影抱着长矛，在瞭望哨上来回踱步，脚步拖沓，显然有些困倦。
寨门紧闭着，门板厚重，门缝里连一丝光亮都透不出来，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守着谷内的安宁。
赵四似乎很有耐心。他就那么靠着树干，一动不动地等了约莫两袋烟的功夫，直到瞭望哨上的那个身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索性抱着长矛，斜斜地靠在了柱子上，脑袋一点一点的，像是打起了盹。
赵四眼中的精光猛地一闪！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像是在积蓄力量。
下一秒，他像一支离弦的箭，猛地从树林的阴影里窜了出来！
他没有冲向寨门，而是以一种极其刁钻的角度，扑向了寨墙下一处相对低矮、且被一大丛茂密荆棘遮掩的角落！
那丛荆棘长得比人还高，枝桠横生，显然是他白天就踩好点的地方。
刘芒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攥着草席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发白。
他几乎要喊出声来阻止，可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回去——他倒要看看，赵四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赵四的动作异常敏捷，完全不像个连日奔波、食不果腹的人。
他像只壁虎，紧紧贴着粗糙的寨墙，利用荆棘丛的掩护，手脚并用，飞快地向上攀爬。
寨墙是用夯土混合着碎石筑成的，表面凹凸不平，恰好给了他借力的地方。
他的目标很明确——墙头一处看起来木桩有些松动、缝隙稍大的地方，似乎想从那里钻进去。
就在赵四的手指堪堪要够到墙头边缘，整个身子已经离地近丈高时——
“呜——汪！汪汪汪！！！”
一声低沉压抑、充满威胁的咆哮，毫无征兆地从墙头那处松动的木桩后响起！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狂吠，像炸雷一样在寂静的夜里炸开！
一条体型硕大、毛色乌黑发亮的护卫犬，如同从地狱里扑出的幽灵，猛地从那处缝隙后面探出头来！
它的獠牙又尖又白，涎水顺着嘴角滴落，滴在赵四的手背上，冰凉刺骨。
那双血红的眼睛死死锁定了挂在墙上的赵四，喉咙里滚动着令人头皮发麻的低吼，充满了原始的凶戾！
显然，它一直安静地潜伏在那里，是栖凤谷夜间防御最致命的一环，比那打盹的守卫更可靠。
“WC！”
赵四被这突如其来的恶犬吓得魂飞魄散，攀爬的动作瞬间僵住！巨大的恐惧像冰水一样浇遍他全身，手脚一软，差点直接从墙上摔下去！
“什么人？！”墙头上的守卫被这惊天动地的犬吠声彻底惊醒，猛地挺直身子，厉声大喝！
同时，他手里的铜锣被敲响，“铛！铛！铛！”刺耳的锣声如同警报，瞬间撕裂了夜的宁静，在山谷里回荡不休！
“汪汪汪！嗷呜——！”
护卫犬被这锣声刺激得更加狂躁，庞大的身躯拼命想从那道狭窄的缝隙里挤出来，利爪疯狂地刨抓着木桩，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木屑纷飞！
它那张血盆大口距离赵四的脚踝，只有不到一尺的距离，腥臭的气息扑面而来！
赵四吓得亡魂皆冒，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再也顾不上什么隐蔽，怪叫一声，双手猛地一松，整个人像块沉重的石头，从近两米高的地方重重摔了下来！
“噗通”一声闷响，溅起一片尘土，连窝棚里的刘芒都能感觉到地面的震动。
“站住！别跑！”
墙头上的守卫已经举起了弓箭，箭头在灯火的映照下闪着寒光。
另外几个被惊醒的壮丁举着火把，从寨门旁的角门里冲了出来，火光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群索命的恶鬼。
赵四摔得七荤八素，浑身的骨头像散了架，尤其是左腿，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八成是摔伤了。
但求生的欲望让他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他连滚带爬地从地上跳起来，也顾不上辨别方向，拖着那条剧痛的腿，像只被踩了尾巴的兔子，朝着远离寨门、也远离窝棚的荒野深处，亡命狂奔！
一边跑一边惊恐地回头张望，生怕那冰冷的箭矢会随时穿透自己的后背，或者被那条凶戾的恶犬追上。
“汪汪汪——！”
护卫犬还在墙头上狂吠不止，巨大的吠声几乎要掀翻整个寨墙，只是被木桩死死卡住，无法跃下。
几个举着火把的壮丁追出了一段距离，但夜色深沉，荒滩上怪石嶙峋，赵四又像只没头苍蝇一样乱窜，很快就钻进了一片茂密的灌木丛，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妈的！跑得倒快！”
一个壮丁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火把的光映着他愤怒的脸。
“看清楚了没？我瞅着像是谷口那群外乡人里的一个！”
另一个壮丁眯着眼，望向赵四消失的方向。
“肯定是！除了他们，谁会这么不长眼，敢打栖凤谷的主意！”
“回去告诉柱子哥！加强警戒！我看这群外乡人，留着就是个祸害！”
壮丁们骂骂咧咧地返回了寨门，很快，寨墙上的灯火亮了许多，巡逻的脚步声也变得密集起来，整个谷口的气氛瞬间紧张到了极点。
窝棚里，刘芒早已缩回了身子，背紧紧靠着冰冷的窝棚壁，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仿佛要撞碎肋骨跳出来。
外面发生的一切，他听得清清楚楚——赵四的惨叫、坠地的闷响、踉跄的脚步声、壮丁的怒骂、护卫犬的狂吠……像一幅幅惊悚的画面，在他脑海里交织、盘旋。
过了很久很久，外面的喧嚣才渐渐平息，只剩下护卫犬偶尔低沉的低吼，和巡逻壮丁沉重而警惕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突然，窝棚的破帘子被猛地掀开，一股刺骨的寒气夹杂着浓重的汗味和尘土味涌了进来。
赵四像条被打断了腿的野狗，跌跌撞撞地爬了进来。
他浑身沾满了泥土和草屑，脸上被荆棘划出了好几道血口子，渗着血丝，狼狈不堪。
左腿的裤管被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里面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显然是被荆棘或尖锐的石子划破的，鲜血还在汩汩地往外冒，浸湿了裤脚。
他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眼神里充满了惊魂未定的恐惧，连呼吸都带着剧烈的颤抖。
他看都没看窝棚里的其他人，一头栽进自己的草堆里，用破衣服蒙住头，整个身子还在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像是在寒风中瑟缩的鹌鹑。
刘芒在黑暗中静静地躺着，目光冷冷地落在赵四蜷缩颤抖的背影上。
月光从破洞漏下，恰好照亮了赵四裤腿上那道狰狞的裂口和渗出的血迹，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污渍，像一道无声的控诉，也像一道冰冷的警告。
窝棚里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李二狗无意识的呻吟，和远处谷内更夫那单调而悠长的梆子声——“梆…梆…梆…”，一下，又一下，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沉重得像石头。
刘芒知道，赵四这一次鲁莽的行动，不仅让他自己吃了大亏，更将他们五人本就岌岌可危的处境，推向了更加危险的边缘。
他能想象到，明天柱子再次出现时，眼神里会多多少敌意和戒备。
那道本就横亘在他们与栖凤谷之间的、名为隔阂的墙，因为这次夜半的私闯与逃亡，变得更加厚重、更加冰冷，几乎坚不可摧。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生存的道路本就布满荆棘，如今，又多了一道带血的警示。
这一夜，注定无人能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