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几天啃着没盐的草根树皮，刘芒的嘴唇已经干裂得像块老树皮，稍微动一下就扯得生疼。
手脚也软绵绵的，抡起锄头都觉得费劲，仿佛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他看着李二狗那条发炎的腿——伤口红肿得越来越厉害，流脓水的地方泛着诡异的青黑色，知道再没有盐消毒，这腿怕是要废了，甚至可能要了他的命。
盐，在这乱世里比金子还金贵。它不光是调味的东西，更是活命的药。
刘芒想起柱子巡逻时，腰间总挂着个鼓鼓囊囊的小皮囊，那里面装的，十有八九就是盐。
“得想办法弄点盐。”刘芒蹲在河边，看着水里自己憔悴的倒影，心里打定了主意。
他盯上了河边那些柔韧的水草。这种草纤维结实，晒干后能编东西。
趁着晚上休息，他拉着石头，借着月光在河边薅了一大捆水草，连夜在窝棚里编了起来。他的手因为常年握锄头，粗糙笨拙，编出来的草鞋歪歪扭扭，针脚也不均匀，但每一个结都打得死死的，还算结实。
石头在旁边帮他递草，小手被草叶割出了好几道细口子，却一声不吭。
整整熬了两个晚上，刘芒编出了四双草鞋。鞋码不大，是照着石头的脚做的，想着谷里的孩子或许能穿。他把草鞋摆在地上，反复摩挲着粗糙的草面，像是在掂量一件稀世珍宝。
这是他们目前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石头，你在这儿守着，看好二狗叔，别让他乱动伤口。”刘芒把草鞋仔细地捆在一起，背在背上，“俺去去就回。”
石头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担忧：“芒哥，小心点。”
刘芒深吸一口气，朝着谷口寨门的方向走去。
每走一步，心里的忐忑就多一分。他不知道柱子会不会理他，更不知道这几双粗糙的草鞋，能不能换回来哪怕一点点盐。
远远地，他就看见柱子和一个壮丁站在寨门旁边说话，手里还拿着根丈量土地的木尺，像是在商议什么。刘芒不敢靠近，就在不远处的柳树下等着，背挺得笔直，生怕被当成不怀好意的窥探者。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那壮丁才离开。柱子转身要往谷里走，刘芒赶紧几步迎了上去，脸上挤出尽可能卑微讨好的笑容，声音也放得极低：“柱…柱子大哥，忙着呢？”
柱子停下脚步，皱着眉打量他，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还有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有事？”
刘芒赶紧把背上的草鞋解下来，双手捧着递上前，手心因为紧张沁出了汗：“俺…俺看谷里说不定有孩子能穿…这是俺用河边的水草编的，还算结实…想…想跟您换一点点盐巴…就一点点，够俺们几个人舔舔就行…”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听不见。那几双草鞋在他手里，显得那么寒酸，那么拿不出手。
柱子的目光落在草鞋上，扫了一眼，嘴角撇了撇，像是在看什么不值钱的东西。他没接草鞋，只是慢悠悠地解下腰间那个油布小皮囊，捏着袋口抖了抖。
一小撮灰扑扑的粗盐从袋里掉出来，只有指甲盖大小，还混着几粒沙土，落在刘芒双手捧着的、他们五个人唯一的那个豁了口的黑陶碗里，发出轻微的“嗒”声。
刘芒的眼睛瞬间亮了，像看到了救命稻草，双手下意识地往前凑了凑，生怕那点盐被风吹走。
就在这时，几个在附近田埂上玩耍的孩子注意到了这边。他们大概七八岁的年纪，穿着打补丁但干净的短褂，看到刘芒这副模样，还有他手里那豁了口的破碗，好奇地围了过来。
一个稍大的男孩看清了碗里的盐，又看了看刘芒脏兮兮的脸和补丁摞补丁的衣服，突然尖声笑了起来：“快看！是讨饭的！来讨盐巴咯！”
另一个圆脸的孩子也跟着起哄，随手从地上抓起一把湿泥，朝着刘芒就扔了过来：“滚开！臭要饭的！别脏了我们谷口的地！”
泥巴“啪”地一声砸在刘芒的裤腿上，留下一块肮脏的黄印子，泥水顺着布料往下淌，浸湿了他的膝盖。
刘芒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那卑微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他下意识地想缩回手护住那碗盐，甚至想冲上去推开那孩子，但理智死死拉住了他。他不能惹事，绝对不能。
他低下头，长长的睫毛遮住了眼里的情绪，既不看那些孩子，也不看旁边的柱子。柱子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却只是咳嗽了一声，并没有阻止。
刘芒死死盯着黑陶碗底那一小撮灰白色的晶体，那点盐在碗底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却又那么珍贵。
裤腿上的湿泥还在往下滴水，带着冰冷的寒意，可他感觉不到。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涩，比没盐的草根还难咽。
“行了，拿着赶紧走！”柱子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像是在赶一只挡路的苍蝇。
刘芒这才缓缓抬起头，把那碗盐小心翼翼地护在怀里，对着柱子深深鞠了一躬，声音低哑：“谢…谢谢柱子大哥。”
他转身往回走，身后还传来孩子们嘻嘻哈哈的笑声，那些笑声像小石子，一颗一颗砸在他背上。
回到窝棚，刘芒把碗轻轻放在地上。
赵四、李二狗和孙大头都围了过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碗里的盐，像饿狼盯着肉。
五个人围成一圈，没人说话，气氛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这一小撮盐，此刻在他们眼里，比黄金还贵重。
刘芒找来一根细木棍，蘸了点从河边打来的水，小心翼翼地滴在盐块上。
水珠慢慢渗进盐里，带着泥沙的浑浊液体在碗底聚了一小汪。
那点盐块在水里慢慢融化，留下一点点灰黑色的杂质。
淡淡的咸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刺激着每个人干渴的喉咙和空瘪的胃。
刘芒把碗递给石头：“你先来。”
石头摇摇头，把碗往他面前推了推：“芒哥，你先。”
刘芒没再推辞，低下头，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碗边湿润的地方。那微弱的咸味在舌尖炸开，带着一丝泥土的腥气，却让他瞬间觉得浑身都舒坦了些，像是干涸的土地终于迎来了一滴雨水。
他把碗递给石头。石头也学着他的样子，小心翼翼地舔了舔，小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眼睛都眯了起来。
碗依次传到孙大头和李二狗手里。李二狗舔完，还把舌头伸出来，在嘴角抿了一圈，像是想把最后一丝咸味都留住。
最后传到赵四手里时，碗边已经被舔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碗底那点带着杂质的盐水。赵四仰头把那点水倒进嘴里，狠狠嚼了嚼，然后“呸”地一声啐在地上，骂道：“他娘的！打发要饭的呢！这点盐够塞牙缝吗？”
骂归骂，他的眼神里却少了几分焦躁，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缓和。
刘芒默默接过空碗，伸出粗糙的舌头，一点一点地舔舐着碗壁上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咸味。
那咸味很淡，淡得几乎尝不出来，却混杂着泥土的腥气，还有刚才那几个孩子的笑声，和裤腿上湿泥的冰冷——那是屈辱的苦涩。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在这片土地上，他们想要活下去，像个人一样活下去，还需要咽下更多这样的苦涩。
但至少，今天这一点点盐，能让他们多撑几天，能让李二狗的伤口，不至于烂得那么快。
刘芒把碗揣进怀里，站起身，望向那片刚开垦出来的土地。
阳光正好，照在湿润的泥土上，泛着希望的光泽。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朝着窝棚走去——该回去干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