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像一匹冰冷的绸缎,死死裹住了谷口的荒滩。
天刚蒙蒙亮,能见度不足丈远,空气里浸透着水汽,吸进肺里都带着针扎似的凉意。刘芒赤着脚站在地上,脚底板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块尖锐碎石的棱角,还有那些干枯后变得硬挺的荆棘根。
它们像无数根细针,扎得他每走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疼得他脚趾蜷缩,却只能咬着牙硬忍。
他深吸一口气,攥紧了那把豁口的破锄头。
木柄上的裂缝硌着掌心,边缘被磨得光滑,却依旧挡不住那份沉甸甸的重量。
他往后退了半步,弓起身子,像拉满的弓,猛地将锄头高高抡起。
“喝!”
一声低喝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他全身的力气。
锄头在空中划过一道笨拙的弧线,狠狠砸向地面——
“铛!!”
刺耳的脆响像两记重锤敲在耳膜上,震得人头晕目眩。
火星顺着锄头与石块的接触面四溅开来,在朦胧的雾气里划出几道转瞬即逝的亮线。
锄头被一块深埋在土里的顽石狠狠弹开,巨大的反震力顺着手臂直冲肩膀,刘芒只觉得虎口一阵发麻,像是被钝器狠狠砸过,紧接着,双臂酸得像灌了铅,连抬都抬不起来。
再看地上,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印子,碎石和硬土纹丝不动,仿佛在嘲笑他的不自量力。
刘芒喘着粗气,额头上瞬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汗水混着清晨的寒气,顺着他瘦削的颧骨往下淌,流过下巴,滴落在脚下的土地上,很快就被干燥的泥土吸得一干二净。
他放下锄头,甩了甩发麻的胳膊,摊开手掌——掌心那几个磨了一夜的血泡,不知在刚才哪一下震动中已经破了,黏糊糊的血水混着黑色的泥土,糊了满手,被冷风一吹,泛起一阵火辣辣的疼,像是撒了把盐。
他抬起头,望着眼前这片荒地。
晨雾中,半人高的杂草和荆棘丛像无数个张牙舞爪的鬼影,密密麻麻地铺展开来,望不到头。
地面上裸露的碎石棱角分明,在微光下闪着冷硬的光,每一寸土地都透着拒人千里的顽固。
一股难以言喻的绝望感顺着脚底往上爬,像藤蔓似的缠住了他的心脏——这样的地,真的能种出粮食吗?
“芒哥,俺来帮你!”
一个细弱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刘芒扭头,看见石头正拖着一根比他还高的粗树枝,艰难地往这边挪。树枝上还挂着干枯的荆棘,拖在地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石头的小脸憋得通红,额头上青筋都鼓了起来,细瘦的胳膊因为用力而不住颤抖,每走一步都要晃三晃,像是随时会被树枝拖倒。
他原本想让石头多睡会儿,毕竟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这荒滩上的活计,多一个人就多一分力气。
石头好不容易把树枝拖到刘芒身边,看到他摊开的手掌,眼睛一下子就红了。“芒哥,你的手!”
他丢下树枝,二话不说就扯下自己本就破烂的衣角——那是块灰扑扑的粗麻布,边缘都磨成了絮状,却已经是他身上最完整的一块布了。
“俺给你包上。”石头踮着脚,小心翼翼地用布擦去刘芒掌心的血和泥。
他的动作很笨拙,布角蹭过破掉的血泡时,刘芒疼得倒抽一口冷气,他却没停下,只是抿着嘴,更轻更慢地缠裹,仿佛在做一件天大的事。
“俺娘以前说,流血了就得包起来,不然会烂的。”
刘芒看着他认真的侧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刚才那点绝望感淡了些。
他抬手摸了摸石头的头,哑着嗓子说:“没事,皮糙肉厚,不碍事。”
“呸!”
一声粗野的啐骂打断了他们。赵四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里带着血丝——他的嘴唇干裂了一夜,刚才说话太急,扯破了口子。
他把自己那把破锄头往地上一扔,“哐当”一声砸在石头上,火星又溅起来。
“干他娘的!这哪是地?”赵四一屁股坐在块磨盘大的石头上,石头冰凉的寒气透过薄薄的裤子渗进来,他却浑不在意,只是烦躁地抓着头发,“这是阎王爷的磨刀石!刨一天也刨不出个屁来!白费力气!”
他的目光扫过刘芒和石头,最后落在远处的栖凤谷——雾气已经淡了些,能隐约看见谷内田地里绿油油的苗子,那是被精心侍弄过的庄稼,叶片上还挂着晨露,看着就透着勃勃生机。
赵四的眼神里瞬间燃起贪婪的火焰,还夹杂着几分怨毒:“瞅瞅人家那地!肥得流油!再看看咱们这破地方,石头比土多!”
他突然压低声音,朝刘芒凑了凑,语气里带着蛊惑:“芒子,咱别在这耗着了!纯属找死!晚上我带着你,摸进谷里薅他几把苗子,再偷两个红薯,总比在这啃石头强!凭咱俩的本事,保管神不知鬼不觉!”
刘芒没看他,只是默默地任由石头把自己的手包好。
布条勒得有点紧,却意外地止住了疼。
他拿起锄头,掂量了掂量,又看了看石头那双满是担忧的眼睛——孩子正仰着头看他,眼神里没有丝毫动摇,仿佛刘芒说什么,他都会跟着做。
不远处的土坑里,李二狗正蜷缩着身子发抖。他那条受伤的小腿肿得像根发面馒头,伤口处的布条早就被脓血浸透了,散发出一股越来越浓烈的腐臭味,像坏了的肉。
几只漆黑的乌鸦被这味道吸引,落在旁边的枯树枝上,歪着脑袋盯着他,发出“呱呱”的叫声,那声音在寂静的清晨里显得格外刺耳,像是在宣告死亡的临近。
孙大头则蹲在河边,手里拿着一块薄石片,有气无力地刮着草根上的泥土。
他的动作慢得像蜗牛,眼神空洞地望着河水,仿佛灵魂早就飘到了别处。草根刮下来也不能吃,他却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
整个荒滩被一种浓稠的绝望笼罩着。汗水的酸臭味、伤口的腐臭味、泥土的腥臭味混杂在一起,顺着雾气弥漫开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疲惫和饥饿,像一群被赶到绝境的困兽。
刘芒的喉咙动了动,咽下一口干涩的唾沫。
他知道赵四说的是轻松,也知道这荒地有多难啃,说不定真的像赵四说的那样,刨到死也种不出粮食。
可他的目光扫过李二狗痛苦的脸,扫过孙大头麻木的背影,最后落在脚下那片顽固的土地上——土地不会骗人,你对它下多少力气,它就会给你多少回报,哪怕只有一点点。
“挖。”
他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
赵四愣了一下,像是没听清:“你说啥?”
“我说挖。”刘芒抬起头,直视着赵四,眼睛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坚定,“不挖,今天就得饿肚子。挖下去,说不定…还有点指望。”
他顿了顿,重新握紧包着布条的手,将锄头高高举起。这一次,他没有砸向刚才那块顽石,而是转向了更靠近河边的地方——那里因为常年被河水浸泡,积了一小块相对松软的淤泥土,虽然也混着碎石,却比其他地方好挖得多。
“铛!”
又是一声脆响,但这一次,锄头没有被弹开。
它深深扎进了淤泥土里,带出一大块混着水草的湿泥。
刘芒看着那片被翻开的泥土,胸口剧烈起伏着。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后面还有无数块顽石等着他,还有无数片荆棘需要清理,但至少,这第一锄,没有白挥。
石头看到泥土被翻开,眼睛瞬间亮了,像找到了主心骨似的,捡起那根粗树枝,用力往荆棘丛里戳:“俺来清杂草!芒哥,你挖地!”
赵四看着他们,骂了句“傻子”,却没有再反驳,只是悻悻地捡起自己的锄头,往地上一杵,抱着胳膊蹲在石头上,眼神复杂地望着谷内的方向。
清晨的雾气渐渐散去,阳光终于穿透云层,洒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
刘芒的身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异常挺拔。
他高高举起锄头,又重重落下,一下,又一下,每一次挥动都带着全身的力气,也带着一丝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希望。
荒滩上,“铛、铛、铛”的锄头声,伴随着乌鸦的聒噪和李二狗的呻吟,构成了一曲艰难的、属于求生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