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寨里那点压抑的平静,像一层薄冰,终究还是被打破了。
屠老七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说有一支运送布匹和盐巴的小型商队会从附近官道经过。这两样东西在缺衣少食的山寨里,比金银还金贵。
屠老七的独眼龙里冒出贪婪的光,拍着桌子决定:“干一票大的!”
消息一传开,整个山寨都动了起来。老喽啰们磨拳擦掌,擦拭着锈迹斑斑的刀枪,眼里闪着饿狼般的光——抢来的东西,他们总能多分一杯羹。
而刘芒他们这些苦力,则被当作壮声势的炮灰,每人发了一根削尖的木棍,就被赶到了官道旁的树林里埋伏。
“都给老子听好了!”屠老七提着鬼头刀,站在土坡上训话,“待会儿听我号令,冲出去把那些货抢回来!谁敢往后缩,老子先劈了他!”
刘芒缩在人群后面,手心全是汗。那根削尖的木棍在他手里,沉得像块铁。
他偷偷看了一眼身边的石头,孩子吓得小脸惨白,嘴唇哆嗦着,紧紧攥着他的衣角,像只受惊的兔子。
“芒子哥,俺怕。”石头的声音细若蚊呐。
“别怕,跟着哥,别乱跑。”刘芒低声安慰,心里却七上八下。
他知道,这种时候,他们这些拿着木棍的苦力,就是用来挡刀的。
太阳慢慢爬到头顶,官道上终于传来了骡车轱辘的“吱呀”声。
刘芒透过树叶的缝隙望过去,只见七八辆骡车慢悠悠地过来了,车上盖着帆布,看不清里面的东西。
护卫的伙计只有十来个,个个穿着短打,手里拿着朴刀或棍棒,脸上带着警惕,时不时往路边的树林里张望——显然,他们也知道这段路不太平。
屠老七的独眼龙死死盯着商队,呼吸越来越粗重。等骡车走到埋伏圈中间,他猛地暴喝一声:“杀——!”
这一声像炸雷,震得树叶簌簌往下掉。
屠老七挥舞着鬼头刀,第一个冲了出去,独眼龙里闪烁着嗜血的光。十几个老喽啰嗷嗷叫着跟在后面,像一群脱缰的野兽。
商队顿时大乱!护卫们仓促间举起武器迎战,“杀啊!”的喊声震天。
骡车受惊,扬起前蹄嘶鸣,有的车翻了,帆布滑落,露出里面捆得结实的布匹。
场面一片混乱,刀光剑影,喊杀声、惨叫声、骡马的嘶鸣声混杂在一起,像一锅沸腾的粥。
刘芒被后面的山贼推搡着,身不由己地往前冲。他脑子一片空白,只知道机械地迈腿,手里的木棍沉重得抬不起来。
他的目光在混乱中扫来扫去,只想找个车轱辘或者树桩躲起来。石头紧紧跟在他屁股后面,吓得几乎要哭出来。
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惨叫传来——一个山贼被商队护卫一刀砍中了肚子,捂着伤口倒在地上。那护卫杀红了眼,脸上溅着血,像头疯了的野兽。他一眼瞥见躲在翻倒的车轱辘后面瑟瑟发抖的石头,大概是杀昏了头,把这孩子当成了商队的小厮,狞笑着就扑了过来,手中的朴刀高高举起,寒光刺眼!
“小崽子!去死吧!”
“石头!”刘芒目眦欲裂!那一瞬间,所有的恐惧、所有的装怂、所有的算计,全都像被狂风卷走的落叶,抛到了九霄云外!他的眼里只剩下那个举着刀的护卫,和车轱辘后面那个吓得呆住的小小身影。
救石头!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脑子里!
情急之下,他根本忘了手里还攥着木棍,也来不及去捡地上的刀。
几乎是本能地,他猛地一弯腰,从后腰抽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他的锄头!他一直习惯性地把这柄旧锄头别在后腰,用破衣服盖着,像是抱着最后一点念想。
这柄跟着他逃亡、挖坑、刨食的老伙计,此刻成了他唯一的武器!
刘芒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低吼,用尽全身力气,像平时在刘家洼锄地砸那些硬邦邦的土坷垃一样,双手紧握锄头柄,把吃奶的劲儿都使了出来,照着那护卫的后脑勺,狠狠地、抡圆了砸了下去!
“砰!!”
一声沉闷得让人头皮发麻的巨响!不是金属入肉的“噗嗤”声,更像是用锤子砸碎了一个硬壳的老南瓜!
那护卫举刀的动作猛地僵住了,像是被按了暂停键。他的眼睛瞬间凸出,眼球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和痛苦。
他的身体晃了晃,一股粘稠的、红白相间的东西从他后脑勺的破口处汩汩流了出来,顺着脖颈往下淌,染红了他的衣领。
然后,他像一截被砍断的木桩,直挺挺地向前扑倒在地,“咚”的一声砸在地上,激起一片尘土。手里的朴刀“当啷”一声掉在石头脚边,刀刃在阳光下闪了闪,随即被从护卫身下渗出的血染红。他的腿还抽搐了两下,很快就彻底不动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周围的喊杀声、惨叫声似乎都远去了,刘芒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声“砰”,和眼前这具慢慢变冷的尸体。他保持着抡锄头的姿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像个破旧的风箱。握着锄头柄的手臂因为用力过度而剧烈颤抖,根本停不下来。
锄头的木柄上,沾满了黏腻、温热的液体,还混杂着一些细碎的、像豆腐脑一样的东西,散发着浓重的腥气,直冲鼻腔。
“呕——!”强烈的恶心感瞬间冲垮了他的神经!
刘芒猛地扔掉锄头,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
酸水、胆汁一股脑地从喉咙里涌出来,呛得他眼泪鼻涕一起流,胃里翻江倒海,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杀人了!他真的杀人了!用这把他曾经用来种地、挖野菜的锄头,砸碎了一个人的脑袋!
这和当初眼睁睁看着王大哥被官兵杀死不一样,这次,是他自己动的手!那沉闷的“砰”声,那透过锄头柄传来的、砸碎骨头的触感,还有那流淌的红与白……像烙印一样,狠狠地烫在他的脑子里,怎么也甩不掉!
周围的山贼也被这一幕惊呆了。
他们杀人放火是常事,砍头、捅肚子见得多了,但用锄头这么“朴实无华”又这么凶狠地砸碎人脑袋的场面,还是第一次见。
尤其是动手的,还是那个平时闷不吭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怂包刘芒!一时间,连几个杀得正欢的山贼都停下了动作,愣愣地看着他。
屠老七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
他提着滴血的鬼头刀,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一只独眼龙扫过地上护卫的尸体,又看了看弯着腰狂吐、脸色惨白如纸却还死死盯着尸体的刘芒,脸上先是露出一丝惊讶,随即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
“嘿!没看出来啊!”一个离得近的山贼小头目,就是之前那个监工的刀疤脸,走了过来。
他用脚踢了踢地上的尸体,尸体发出沉闷的响声。
然后他伸出手,拍了拍还在干呕的刘芒的肩膀,语气里带着几分意外,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行啊你小子!看着怂,下手够狠!是块料!”
他顿了顿,提高了声音:“以后别砍柴挑水了,跟着老子!”
混战很快就结束了。商队的护卫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物资被山贼们兴高采烈地往回搬。布匹、盐巴被堆在骡车上,还有几坛酒,几个山贼已经迫不及待地打开,对着坛子大口灌起来。
刘芒像丢了魂一样,被石头哭着搀扶着,慢慢跟在队伍后面。石头捡起了那柄沾满了脑浆和鲜血的锄头,想递给刘芒,又怕吓到他,只能自己拎着,小手被吓得一直抖。
那锄头,此刻沉重得如同千钧。
这一次被迫的杀戮,像一道清晰的分水岭,横亘在刘芒的人生里。
它给刘芒带来了巨大的心理冲击,注定会成为他往后无数个夜晚的噩梦。
但也意外地,让他在这个只认拳头和凶狠的山贼窝里,获得了一个新的身份——一个“够狠”、“是块料”的喽啰,而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打骂、任人欺负的最低等的“猪猡”。
刘芒低着头,看着脚下沾满尘土和血迹的路,心里一片茫然。
他离那个只想守着刘家洼的几亩薄田、安安稳稳种地的刘芒,似乎又远了一步。
而前路,是更黑暗,还是能透出一丝微光?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手里的锄头,再也洗不掉那股血腥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