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麻麻亮,鸡还没叫第三遍,刘芒就被肚皮里咕噜噜的响动给吵醒了。
他咂咂嘴,舌尖上还残留着昨儿晚上那碗稀糊糊的寡淡味儿——说是糊糊,其实更像能照见人影的米汤,碗底沉着几粒碎米,连带着野菜叶子都数得清。
这点东西早就顺着肠子溜得没影了,这会儿胃袋空得发慌,像有只小耗子在里头不停地啃噬,搅得他浑身不得劲。
炕席是用芦苇秆编的,年深日久早就磨得发硬,棱棱角角硌着腰眼,疼得他龇牙咧嘴。
他翻了个身,把脑袋往枕头里又埋了埋,那枕头是用陈年稻草塞的,潮乎乎的霉味儿混着汗馊气钻鼻孔,却也比睁着眼看屋顶强。
屋顶的茅草被耗子啃出好几个洞,漏下的天光在土墙上投出歪歪扭扭的影子,像一张张哭丧的脸。
“唉……”他长长叹口气,声音在空荡荡的土坯房里打了个转。
这房子是他爷手上盖的,墙皮掉得一块一块的,露出里头黄黑的泥土,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渣。墙角结着蛛网,梁上挂着去年秋收时剩下的几串干红薯,硬得能当石头砸。他爹这会儿还在里屋打着呼噜,嗓子眼里像堵着口浓痰,呼哧呼哧的,听得人心里发紧。
这就是俺刘芒,十八啷当岁,生在刘家洼,长在刘家洼,估摸着也得老死在刘家洼。大字?那玩意儿认识俺,俺可不认识它。
私塾先生的学堂就在老槐树下,他小时候蹲在墙根听过几耳朵,只记得“之乎者也”绕得人头晕。
他就认得村东头老歪脖子树底下那块地,土坷垃硬得像铁,一锄头下去能震得虎口发麻;认得村西头小翠家院子外头那棵枣树,春末开细碎的白花,秋来结的枣子又脆又甜,核儿还小。
外头传来几声狗叫,是村头王大爷家的老黄狗,声音有气无力的,跟人一样饿得发虚。接着是隔壁铁柱他爹吭哧吭哧劈柴火的动静,斧头砍在木头上年久失修的破木墩上,发出“咚咚”的闷响,一下下敲在人心上。
刘芒一骨碌爬起来,胡乱套上那件补丁摞补丁的褂子——袖口磨烂了,露出黑黢黢的手腕;前襟上打了块靛蓝色的补丁,跟原本的灰布很不相称,那是他娘用他爹穿过的旧衣服改的。
推开门,一股子带着土腥味儿的凉气就钻了进来,顺着领口往骨头缝里渗,让他打了个激灵。
天边才泛着点鱼肚白,像块被人揉皱的糙纸,勉强透着点亮。整个刘家洼还裹在一层灰蒙蒙的雾气里,浓得化不开,远处的山头像浸在水里的墨团,模模糊糊的。
村子静得可怕,只有偶尔传来的咳嗽声和柴火声,像是一口快枯了的井,连回声都透着股死气。
刘家洼不大,拢共也就几十户人家,挤在两座光秃秃的山坳坳里。
那山是真秃,早年还有几棵像样的树,后来要么被官府征去做了军饷,要么被村民砍来烧火,如今只剩下些歪歪扭扭的酸枣棵子。
房子都是黄泥巴糊的墙,经了几辈子的风吹日晒,有的墙皮塌了一半,用几根歪木头支着;茅草盖的顶也多半破了洞,下雨时屋里得摆七八个盆接水。
这些房子看着就跟村里人一样,累得直不起腰,透着股子熬干了的疲惫。
村当间儿有棵老槐树,得三个人合抱才能围住,树皮裂得跟老村长脸上的褶子似的,一道道深沟里积着黑泥。树底下用石头垒了个石桌,四个石凳缺胳膊少腿的,算是村里最体面的地方了。
平时男人们在地头干完活,会凑到这儿抽袋烟;女人们纳鞋底时,也爱搬个小马扎坐在树下唠家常。只是这两年,来这儿的人越来越少了,连抽烟的力气都快没了。
“芒子哥!起挺早啊!”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传来。是铁柱,刘芒穿开裆裤就一块儿玩的发小。
铁柱人如其名,才十七岁就壮实得跟半截黑铁塔似的,肩膀宽得能扛两捆麦子,只是脸色有点发黄,那是常年吃不饱的缘故。
他心眼儿实诚得也像块铁疙瘩,不会拐弯,谁对他好,他能把心掏出来给人。这会儿他正扛着一把锄头,额头上已经冒了层细汗。
“早个屁,”刘芒揉了揉干瘪的肚子,那肚子瘪得像个空布袋,轻轻一按就能摸到骨头。他没好气地说,“饿得前胸贴后背,能睡着才怪。”
他眼神不由自主地瞟向不远处的另一户人家,那是村里少有的几间还有像样木门的房子——小翠家。院门口,一个穿着洗得发白花布衫的姑娘正端着木盆出来倒水。
是村花小翠。
小翠正弯腰倒水,晨光透过薄雾落在她身上,给她毛茸茸的发梢镀了层浅金色。她的辫子又黑又粗,垂在背后快到腰了,发尾用红头绳系着,那是村里姑娘最体面的装饰。
她倒水的动作轻快利落,胳膊纤细却有力,袖口挽起来,露出一截白生生的手腕。刘芒心里头那点烦闷劲儿,像被风吹了一下,散了点儿。
小翠是村里多少后生晚上做梦的念想,刘芒也不例外,只是他知道自己这穷酸样,也就只能偷偷看看。
“看啥呢芒子哥?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铁柱嘿嘿傻乐,露出两排被柴火熏得有点黄的牙。
“滚蛋!”刘芒抬脚虚踹了他一下,脸有点热乎,像是被太阳晒着了似的。他赶紧转移话题:“干活去!再不去,日头出来就得晒脱皮了!”
两人并肩往村东头的地里走,脚踩在结着薄霜的土路上,发出“咔嚓”的轻响。路边的野草都枯了,蔫头耷脑地趴在地上,连狗都懒得去啃。
乱世?这词儿对刘家洼的人来说太大了,也太遥远了。
他们只知道日子一年比一年难熬。地里的收成越来越差,去年夏天旱了三个月,庄稼枯死了一大半;秋天又下了场连阴雨,剩下的粮食在地里发了芽。
可官府收税的衙役,隔三差五就跟催命鬼似的来。
领头那个王麻子,脸上坑坑洼洼的,据说是小时候出天花落下的。
他眼神毒得跟蝎子尾巴似的,看人时总像在掂量值几文钱。手里的鞭子甩得啪啪响,抽在地上能卷起尘土。“皇粮国税!天经地义!一粒都不能少!”
他每次来都扯着嗓子喊,唾沫星子喷得老远。谁家要是交不上,或者交得慢了点,轻则被他骂得狗血淋头,祖宗十八代都得被拎出来数落;重则锅碗瓢盆都给砸了,桌椅板凳劈了当柴烧。
刘芒他爹去年就是为了一斗谷子,跟王麻子理论了两句,说家里实在没粮了,能不能宽限几天。
王麻子二话不说,一鞭子就抽在他爹背上,那鞭子上还带着铁环,一下子就抽破了衣服,渗出血来。
“跟老子讲条件?反了你了!”他一边骂,一边抽,直到把他爹抽得趴在地上起不来才罢手。
他爹在床上躺了俩月,后背结的痂掉了一层又一层,到现在阴雨天还直冒冷汗。
除了税吏,还得提防那些不知道打哪儿冒出来的“兵爷”。
说是兵,其实跟土匪也差不了多少。三五个一伙,骑着瘦得只剩骨头的马,挎着锈迹斑斑的破刀,进村就嚷嚷着“征用”、“劳军”。
看见谁家鸡肥,拎了就走,连句招呼都不打;瞅见谁家有存粮,不管多少都得“借”一半,说是借,从来没还过;要是看见谁家闺女俊,嘴上就没把门的,污言秽语说得不堪入耳。
前些日子,村尾李寡妇家攒了半年的鸡蛋,本来想换点盐巴,就被一伙过路的丘八连篮子端了。
李寡妇哭得死去活来,抱着一个兵的腿求情,说那是给她生病的儿子补身子的。那兵一脚把她踹开,骂道:“臭娘们,挡着老子发财!”
李寡妇坐在地上哭嚎了半天,村里没人敢上前劝,都怕引火烧身。
有时候,村口土路上还会走过一长溜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人。那是从更远地方逃难来的流民。
他们拖家带口,有的背着破麻袋,有的挑着竹筐,筐里坐着面无血色的孩子。一个个眼神空洞,像丢了魂儿,走路都打晃。
他们说的话,刘家洼的人听不太懂,只断断续续听出些“打仗”、“烧了”、“跑”之类的词。
他们一来,村里人就紧张地关紧门户,既可怜他们,又怕他们饿疯了抢东西。刘芒看着那些皮包骨头的娃娃,肋骨一根一根清晰可见,像晒干的鱼骨架,心里也堵得慌。
有一次,他偷偷从家里拿了半个硬得能硌掉牙的窝头,那是他和弟弟一天的口粮。
他把窝头塞给一个饿得直哭的小姑娘,那小姑娘接过窝头,连皮都没剥就往嘴里塞,噎得直翻白眼。
刘芒看着心里发酸,扭头就走,不敢再看。
这世道,活着,真他娘的像在烂泥地里刨食,深一脚浅一脚,不知道啥时候就陷进去爬不出来了。
刘芒想着,扛起墙角那把豁了口的锄头,锄头把被磨得光滑,透着油亮的包浆,那是几代人用血汗养出来的。
他招呼铁柱:“走,下地!再磨蹭,晌午头儿都晒掉皮了!”、
两人慢慢走着,身影在薄雾中拉得很长,又很快被雾气吞没。远处的地里,已经有几个模糊的身影在晃动,像几株被风吹得摇晃的枯树。
天,总算亮了点,但那光亮,怎么看都透着股子冷劲儿。